这个可怕的时间底延长,使大家渐渐地脱离了蒙昧的战栗,而进入了朱谷良底内心,明白了朱谷良。对於兵士们,在过去,朱谷良是冷淡的、意志坚强的人物,或者是残酷的英雄,但现在,朱谷良是这个人间最悲惨的人物,他底生命是无限的凄伤。大家觉得,朱谷良是为了那些个被石华贵所蹂躏的女人而牺牲了自己。大家觉得,他们在先前怯懦,又在现在怯懦,他们底前途是可怕的。
在这些人们底这种思想里,目前的局面是明朗了起来。这些人们是骇人地诚实,站在雪地中。那两个以兄弟底情谊联结在一起的年轻的兵士,以明亮的眼光看了丘根固一眼。丘根固,被先前在这个谷场上所蒙的羞辱和良心底恐怖激动了,他底眼睛是空空地看着朱谷良;他底腿在战栗。
蒋纯祖,以一种死人一般的眼光看着朱谷良,发出微弱的呻吟。大家看着朱谷良,由於朱谷良底英勇和不幸,主要的,由於自身底怯懦,觉得朱谷良是他们底最宝贵、最亲密的朋友--大家以那种可怕的眼光看着朱谷良,希望朱谷良饶恕。
小的疾风吹起雪尘。周围寂静、阴暗、荒凉。但大家觉得周围好像有火焰在狂奋地燃烧。
每一个人都如此的怯懦!在这里,再没有一个机会能造成一个光荣的心灵了!石华贵握着枪,掌握着这个世界了。朱谷良迅速地瞥了夥伴们一眼,而短促地凝视着蒋纯祖。这个蒋纯祖,是他底在这个旷野中的爱情底对象,曾经给他以秘密的、温柔的激励的。
「饶恕我!」蒋纯祖底眼光说。
蒋纯祖追求朱谷良底眼光,希望得到回答。感到没有被饶恕,不可能被饶恕,蒋纯祖绝望地向前走。
「石华贵,算了吧!」丘根固失望地大声说。於是蒋纯祖站住。
蒋纯祖不觉得自己有说话或动作底可能。他看见,他永远记得,在丘根固底失望的叫声下,听见了另一个叫声,朱谷良突然站直,握住拳头凝视石华贵,面容严肃而冷静。朱谷良,没有想到要饶恕别人,没有想到要饶恕自己,不再需要被目前的世界理解,在突然之间站在高贵的庄严中,冷冷地注视他底敌人。
他,突然明朗地想到自己所已有的那一切,想到无论怎样的力量都不可能毁灭那一切,如他所指望於他底生涯底最後的,心中有光明,站在大的严肃中。他无需再为内心底羞辱向石华贵复仇,正如他不会向小孩或野兽复仇。人类向野兽们复仇,主要的是因为在那种热情里,认为野兽们也属於自己底道义底世界的缘故,朱谷良,是一直认为一切事物都属於自己底道义底世界,从而在这中间奋战的,现在,获得了於他自认为一切事物都属於自己底道义底世界,从而在这中间奋战的,现在,获得了於他自己是最真实的东西,严肃地感到光荣,感到自己正为全世界所注视。
朱谷良是在严肃中;朱谷良是在生活,未再想到死亡。他注视石华贵,明白自己也常常和石华贵一样地浸在毒液中,心里有愉快。他希望从石华贵走开,带着新的认识去过一种最丰富、最美好、最勇敢的生活。他觉得这是必然的。
在朱谷良底这种镇定下,像常有的情形一样,石华贵动摇了。
「姓朱的,你服不服?」他严厉地说。
朱谷良看着他,不答。
「假如我放了你,你服不服?」石华贵说,狞恶地笑了两声。
「告诉你,石华贵!我是我!你还要作恶,我就还要打死你;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征服我!」朱谷良安静地大声回答。
「感谢我所受过的那麽多的痛苦!多麽好啊!」朱谷良想。
在刚才的这个紧张的时间里,阳光从明亮的、沉重的云群中辉煌地照射了出来;最初是一道淡白色的光明,投射在近处的山坡上,然後是全部的辉煌的力量,积雪的旷野上笼罩了淡淡的红晕,各处闪耀着夺目的光彩。朱谷良抬头,注意到澄明的蓝空和舒卷着的、明亮的云群。於是朱谷良发觉了照耀在他底身上的冬季底喜悦的、兴奋的阳光。
天空里和旷野上的这种辉煌、兴奋、和喜悦使朱谷良惊动。於是,为了这个阳光--它是辉煌、喜悦、而兴奋--朱谷良猛力向石华贵扑过去了。石华贵开枪,朱谷良扑倒,在雪上痉挛、颤栗、鲜红的血在雪上流了开来。
在阳光中,石华贵抱起手臂,轻蔑地看了鲜血一眼,他底脸在痛苦地、兴奋地抽搐着。大家暂时恐怖地站着不动。朱谷良弯曲右腿,猛力转身,在雪中挣持,投出憎恶的、痛苦的眼光来;鲜血从他底胸膛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