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良严肃地看人他底眼睛。他底悲伤、矜持、和挑战是使朱谷良奇特地感到怜恤和友爱的。在这种怜恤里--时常是对於自己的怜恤--人们是常常地软弱下来。於是朱谷良便感到,对这个人底心,他是有着迫切的需要了。
「老兄,我们都是一样的啊!」他生动地笑着说。「是的,是的,一样的。」石华贵疾速地点头,因为这种友爱使他意外地感到妒嫉。他沉默很久,然後他叹息。「老兄,不瞒你说,」他看了朱谷良一眼,「我是不信仰什麽的,人生痛苦,我石华贵毫无目的!」他说,注视着桌面。这种表现给了他以强大的内心力量,好像一种愉快的愤怒,在这种愤怒里,人们感到自己是在为正义而斗争。「我石华贵对於自己所做过的事,是决无後悔!我绝不是那种欺世盗名的家伙!我高兴我自己一无所成,我是乾乾净净的!我是已经看破那些家伙,他们是用老百姓底血爬起来的啊!吓!」他轻蔑地看着灯火,奇怪地颤动着身体,无声地笑了很久。
蒋纯祖是迷糊,好奇,严肃,看着这两个人,感觉到他们中间的含着敌意的彼此的友爱,或需要;但他始终不能明白朱谷良为什麽会需要石华贵,因此感到不满。他看见了朱谷良脸上的善意的,了解的微笑,因这微笑而痴迷。「我们都是这样,老兄。」朱谷良笑着说,显出某种思虑,然後笑得更欢欣。他底这种表现好像说:「我是说不来这些的,因为我对自己忠实;但我明白你,而为了满足你,我愿意这样说!并且我愿意想一想--我是喝得太多了--我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漂泊者?」
石华贵突然收敛了他底轻蔑的,无声的笑,抬头,以透明的大眼睛看着朱谷良。
「你才不是这样啊!」石华贵以愤激的大声说,」老兄,天在头上,我们今後同路,要以赤诚相见,我不会连累你的啊!」他看了蒋纯祖一眼,活泼地笑出声音来,「要是不愿意,那麽马上就拆伙!你们是会发财的!」石华贵蛮横地,坚决地说。
对於朱谷良底拯救,石华贵是感激的,而这种人,是有着蛮性的自尊,害怕这种屈服的。因此那种敌意便愈来愈显着。显然的,正因为朱谷良底拯救,他不会放松朱谷良了。石华贵必须任何时候都觉得自己是无负於全世界:他是替他底敌意逐渐地找到了理由。他希望再看一看朱谷良底那种使他痛心的抚爱的笑容,他认为它是虚伪的--,而发出他底轰击。在短暂的沉默之後,因为这种企图,他怪异地笑了起来,把手平放在桌上,看着朱谷良。
朱谷良,因为意识到自己底优越的世界,对他持着谦让的态度。
「你想想啊,这个人世是如何的荒凉,饱经风霜的像我这样的人,是如何的辛酸!」因为敌意的企图,石华贵以悲伤的,消沉的,动人的声音说,虽然这是很奇怪的。这个老练的漂泊者,在这种斗争里,是有着特殊的表现力;於是蒋纯祖底想像就被他带到黑暗的,落着冷雨的旷野上去了。「我是十六岁就离开家乡,到现在是整整二十年,」石华贵继续说,手平放在桌上,向蒋纯祖凄凉地微笑,「像今天这样的夜里,老弟,我就想起我一生里的所有的事情来了!」他亲切地看着蒋纯祖。「这样冷,这样落雨,这样荒凉啊!一个人,没有家,没有归宿,没有朋友,就像影子一样啊!老弟,年轻的时候,是要奋斗,要向上的呀!是要不动摇,是要爱护自己,也爱护别人!对於我自己,我是觉得很惋惜的呀!我底大伯向我说:『吓,这个小子很有才!』那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到处讨人喜的呀!但是现在我才看得清楚,人,是要走一条血淋淋的路,是天老爷在冥冥中注定的啊!」他闭嘴,点头,他底眼睛甜蜜地笑着。他专向蒋纯祖说话,好像朱谷良不存在。朱谷良是严肃地看着他。「所以,老弟,毕竟说来,我们这些渺小的人是不负责任的!我们是在黑夜里--啊,外面的雨落大了啦!」他停顿。蒋纯祖感到一阵寒凉,听到雨声,「我们是在黑夜里面啊!」他甜蜜地继续说,他底这种精力底效果,是完全地感动了蒋纯祖。即使是明白了起来,戒备着的朱谷良,也感到黑夜,风雨,人底凄凉愚昧的一生,而觉得自己是广漠的大地上的一个盲目的漂泊者了;是那种信仰,使他成为一个英勇的行进者,但有时他觉得,这种行进,他自己底半生,无非是痛苦的漂泊。而常常的,这种凄凉的胸怀激起了一种热情,养育了他。
「是的,兄弟们,」石华贵,在那种天才的沉迷里,甜蜜地,柔和地笑着说,以手托腮,「黑夜里面的冷雨,是听得多麽清楚啊!一滴,又一滴,你觉得你是孤零零的,而你底朋友是漂零在天边,他们把你忘记了!你是靠什麽活着的呢!人生底创伤啊,你底心是变冷了!到今天为止,你仍旧是你父母送你到世上来的时候那样赤裸,那麽,你就赤裸裸地死去,被埋了吧!别人是会在你身上盖宫殿的!所以我不能算是害人的人啊,要是那回大帅把我送终了的话--」他特别甜蜜,特别郑重地顿住。蒋纯祖迷胡地看着他底漂亮的脸,听到了门外的风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