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良燃着烟重新走回桌边,依住桌子,不停地吸烟,凝视门外。蒋纯祖坐在他对面,昏沉地抱着头:他还没有喝得这样醉过。
朱谷良是贪酒的;除了喝醉,他不能从各种阴沉的思想里出脱。从这种贪酒,人们看出来,朱谷良对将来是和对过去一样存着某些畏惧。酒醉的时候的那种逸脱,那种甜蜜的胸怀,那种身体上面的各种力量底浪漫的,无限的扩张,是成了这个人底最大的,唯一的享乐。昨夜他遇到过酒,但竭力抑制住了,因为那个主人要使他特别阴沉。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抵御不住这种诱惑了。因为今天过於激动,因为那两个死者,并因为蒋纯祖给了他以不小的刺激,所以他便抱着孤注一掷的思想和凶恶的石华贵对喝了起来。
这个喝酒,所以含着这些严重的思想,是因为这一片旷野过於危险的缘故。但立刻人们便造成了一个缥缈的世界,而各种创伤便被内心底甜美的歌声淹没。朱谷良在酒醉里任意地赤裸了自己,显出那种梦想的,单纯的快乐来。门外的落雨的,寂静的夜晚是给了他以甜美的诗歌。他想到,在年轻的时候,一个春天底深夜,他怎样跑过河堤;远处有灯火,黑暗中有波光,而他,朱谷良是年轻而有力。
「是的,我都记得,我一切都记得,所以多麽好啊!」朱谷良微笑着凝视门外,想,「这样我才是活着,多麽简单呢!--所以我是没有罪的!所以我们要达到目的!我不愿意再想那些痛苦!」他皱眉,想。觉得身上有大的力量无限地扩张了开来。这种力量使他严厉。甜蜜的氛围,安宁、逸乐,围绕着他。他觉得是有虹彩围绕着他;他觉得自己是宽舒而庄严的站在人类底最高峰上--他底生活,思想,和行为是给了他这种高贵的享受--躺在草堆上的兵士们发出鼾声来了。蒋纯祖昏沉地抱着头,睁大着眼睛,痴痴地瞧着前面。
石华贵跳起来喝水;在喝了水之後,才发觉这两个人没有睡。於是叹息了一声,善意地,快乐地笑着看他们。「你们不要睡吗?好冷啊!挤着,就暖和--」他说,无故地发笑,他底线条粗暴,脸上有了灿烂的光辉。
「我们就要睡。」蒋纯祖低声说;显然在想着什麽。「是的,老乡!叙一叙吧!」他突然拖椅子坐下来,把腿搁在桌子上向朱谷良大声说。「老兄府上是?--」「无锡。」
石华贵狡猾地,快乐地眨眼睛。
「府上是住在无锡吗?」
朱谷良摇头,冷淡地说,他活在世界上,只是一个人。
石华贵放下腿,俯在桌上,托着腮,严肃地看着他。「宪兵这一行生意,还可以干吧?」他暧昧地问。「不是人干的啊,老兄!」
「对了。」石华贵说,显然不再有嘲弄的意思,沉思了起来。「老兄,我是吉林人,是张大帅的部下啊!」他大声说,望着灯光。那种身世感慨的凄凉的感情,是获住了他。在那种短暂的沉思里,这个人是充分地感到了自己在人世的孤零,而无条件的需要起一个朋友来。朱谷良以後就知道,和这个人做朋友,是怎样一回事了。这个人,是这个大地上的无数的漂泊者之一,是一切全毁掉了,除了漂泊者底豪宕的胸怀和使自己得以生存下去,并满足地逞雄於人间的种种恶行。漂泊者底广漠的经验和辛辣的感情是使这个人无视一切,除了他所最尊重的,那就是张大帅和他自己底共患难的兄弟们和弱小者对他底意志的服从了--在这种对他的服从里,他是感到一种爱怜的。因了他底快乐的天性,在一切恶行里,他都觉得自己无罪。有一次他几乎被他底张大帅枪毙,虽然在当时,那种和失恋相似的感情,是使他很痛苦的,但到了後来,他便把这看成一种光荣,而感到无比的亲切了。这个灵魂,在这些地方,在这种怀乡病里,是柔弱的,因此它只能这样不可收拾地漂泊下去,一直到最後。上海的战争使他们溃散了,而因为多年来的对内地的嫉恨和对复仇的失望的缘故--他们底对敌人的复仇被耽搁到现在,并且被布置在不利的环境中,他们是感到嫉恨的--他们这些漂泊者便自暴自弃起来了。仇恨和友情,是带着漂泊者底气焰,分明地,顽强地燃烧在石华贵心中。对宪兵们底仇视,不是没有缘故的。所以,虽然他现在无条件地需要一个朋友,却不能不在感慨和愤激里带着一种矜持。
「我石华贵是在黄河南北漂流了二十年,什麽都见过!」他说,因兴奋而颤抖,矜持地看着朱谷良。这种兴奋和矜持是使他吹起牛来了。「我们这些人亲身经过的事情,我敢说是比任何人都多!」违背他底对朱谷良友善的本意,挑战的态度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