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蒋纯祖突然感到孤单。但他不能不对朱谷良底安静的,不可渗透的表情--他觉得这是无人性的骄傲--感到极端的嫌恶。他觉得这张脸是丑陋的;并且他从这张脸上苦闷地看出那种动物底性质来。
在短促的寂静中冷雨飘落着。朱谷良是骄傲,冷酷,注意,看着石华贵:虽然他竭力抑制这种骄傲。朱谷良是丝毫没有想到,在他底身边,有两个人在死亡;他底唇边有轻蔑的纹路,他底眼睛幽暗发闪。石华贵,在那种对朱谷良底感激,惊异,到随後的漠然的仇恨里,叉腰站着不动。於是朱谷良抱着手臂,继续他底征服者的凝视。
石华贵不能接受太多的傲慢,露出了冰冷的笑容。看见这个笑容,明白它底意义,这个征服者从傲慢中醒来了:他感到这种傲慢底不利,并感到这种傲慢可耻。
看见石华贵底冷笑,朱谷良,好像感到一种深的忧郁,垂下眼睑,轻轻地叹息。他是感到了在那个更大的世界里的自己底渺茫,多重的诱惑和困难,以及个人底生命底渺小,而轻轻地叹息。但显然的,他是企图使石华贵明白他所表现的这一切,而放弃那种恶毒的感情。在叹息中,朱谷良感到无上的内心甜蜜,而眼睛潮湿。
於是那个豪爽的石华贵便露出牙齿,生动地笑起来了。随即,他露出一种强烈的表情,沉重地向朱谷良走来,而诚恳地伸手到朱谷良肩上。
「你救了我!」他清楚地大声说。
「我本意并不想救你--是的,我们要说老实话,啊!」朱谷良轻蔑地笑着,用一种尖细的小声说。但正是这种轻蔑的表现在他自己底心里和石华贵底心里激起了一种友爱的感情。这种轻蔑,是骄傲的心灵底一种装饰,是毫无敌意的。石华贵有趣地卖弄地笑了起来。
那些兵站在他们旁边:在他们脚下,是倒着两具屍体;那个军官还没有能完全死去。有两个乡民从屋子里溜了出来,救护了那个女子,然後站在手榴弹所掀起的瓦砾旁,呆呆地看着他们。
蒋纯祖注意着一切。对於朱谷良底那些困难的,不坦直的表现,他感到强烈的不满。当那个年老的乡人鼓着勇气跑过来感谢兵士们,并请他们到他家里去歇息的时候,朱谷良严肃地,冷淡地向前走,蒋纯祖便突然--他自己来不及知道是为了什麽--蹲下去,庄严地,冷淡地摸触那个军官底胸口,企图使大家看到,在这里躺着的,是人类底傲慢与偏狭底牺牲者。在那种和妒嫉相似的不满里,他认为朱谷良底行为完全是由於傲慢与偏狭。於是在这里,和大半青年一样,蒋纯祖渴望独立的光荣,敢於向他所惧怕,他所希冀的人宣战了。他认为朱谷良是无知识的;无人性,并且无灵魂。当朱谷良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便感到无比的骄傲,一面更庄严,更冷淡--。
朱谷良转身,看着他;於是大家看着他,这些视线使他极端地矜持起来,但同时他便突然感到这个死去了的军官在活着的时候所有的爱情和希望了。
「他是被人爱过,也爱过别人!他曾经希望过;他是很勤劳的。一时的堕落,他就牺牲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但是我知道他是谁:他是一个人!」蒋纯祖迅速地想;在朱谷良向他走来的时候,他便静止,含泪凝视死者底痛苦的,打皱的脸,向死者致敬。
朱谷良是很快地便看清楚了蒋纯祖底感情;因为这种感情正是他刚才所有的--他是想矜持地对付石华贵,并且从死人们离开--他便有了妒嫉。他觉得蒋纯祖底困难的,不坦直的表现是可恨的。--朱谷良和蒋纯祖,在某些点上,是同样的诚实,同样的虚伪--他露出一个恶意的冷笑,好像蒋纯祖是他底敌人,走了近来。
但蒋纯祖,因为被激起的悲伤过於强烈的缘故,已经忘记了矜持。他向朱谷良抬头,严肃而温柔。
朱谷良看死者,看蒋纯祖,下颔打颤。
「我真不知道你--」他皱着眉头说,突然沉默。他严肃地凝视蒋纯祖。
蒋纯祖站了起来,因朱谷良底严肃的目光而意识到自己底某些虚伪感到羞恶。蒋纯祖悲愁地叹息,不看朱谷良,向前走去。
那个年老的乡人邀请大家到自己家里去,诚恳地,再三地致了谢意--被强奸的,是他底媳妇,他底儿子是早晨便逃走了--然後拿出酒和菜来。兵士们很快地便大醉,倒到稻草铺上去了。朱谷良和蒋纯祖同样喝醉了。朱谷良站在桌边凝视黑暗的门外很久,然後突然快乐地笑起来,活泼地走向主人,向主人要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