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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213)

作者:路翎

在发现木船的前一天,一个兵士病重,跌倒在路上了。大家轻轻地遗弃了他。大家都想到,和这同样的命运,是在等待着他们每一个人。

木船行走了一天,下午搜索了一个村镇,他们底财富便增加起来了,有了粮食、酒肉、木柴、棉被、以及鸡鸭。大家都为这种收获欢喜,於是在他们之间便有了未曾有过的亲善的感情。这种空气,是和一个家庭里面所有的空气相似,而且,在旷野中--这时候,他们底仇敌,是他们以外的企图危害他们的一切--他们结合得更紧。看到朱谷良对石华贵所表露的那种真实的亲善--朱谷良,微笑着,用很低的声音请石华贵把一床花布被单递给他,以便使他把舱棚上的破洞塞起来--蒋纯祖和年轻的兵士们是感到无上的幸福,他们甚至不想隐瞒这种幸福。朱谷良底温和的、愉快的声音和石华贵所回答的快乐的大声,在阴惨的旷野中给予了无比的光明。

黄昏时,木船在荒凉的沙岸旁停泊。天色阴沉。严寒,沙岸冻结。江流在不远的地方弯屈,江身狭窄起来,水流急湍。沙岸後面是险峻的土坡,上面有大片的杂木林,木船停泊时,有大群的乌鸦飞过江流,发出轻微的、谨慎的拍翅声,投到那些高而细瘦的、赤裸着的树木里去。

丁兴旺抱着木柴到滩上去生火,石华贵不同意,向他咆哮,他发出兴奋的笑声。这个年轻的兵士,在兴奋中,有了快活的感情,并且丰富地想像到,在这个晚上,什麽是最美好的。他专心,沉静,生着了火,拍手召唤他底夥伴们。大家钻出舱,立刻感到,在这个晚上,火焰是最美好的。丁兴旺叉腰站在火旁,以明亮的、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们。

大家抖索着--显然是故意抖索着--拥到火旁。火焰明亮,浓烟在无风的空中上升,寒气解消。大家轮流地,沉默地饮酒;大家注视着饮酒的人。丁兴旺躺下来,两手托腮,向着火。在大家底沉默中,觉得沉默是赞许,丁兴旺开始唱歌。

他用沉静的、柔和的声音唱歌。他脸上的那种固执的、阴暗的线条溶解。在歌声间歇的时候,大家沉默着,他无声地发笑,他底失落了门牙的嘴甜美如婴儿。

从各种危险里暂时解脱,人们宝贵这种休憩。在沉静中发出来的歌声保护了人们底安宁的梦境。人们觉得,严寒的黑夜是被火焰所焦燥,在周围低低地飞翔,发出轻微的、轻微的声音。歌声更柔弱,黑夜更轻微,而火焰更振奋。歌声静止,火焰落寞,黑夜怀疑地沉默;人们回头,发现了黑暗的沙滩、土坡、林木、和闪着白光的汹涌的江流。歌声再起来,黑夜底轻微的动作再开始,江流声遥远,火焰振奋。人类是孤独地生活在旷野中;在歌声中,孤独的人类企图找回失去了的、遥远了的、朦胧了的一切。年轻的、瘪嘴的兵士是在沉迷中,他为大家找回了温柔、爱抚、感伤、悲凉、失望和希望,他要求相爱,像他曾经爱过,或在想像中曾经爱过的那样。显然的,唱什麽歌,是不重要的。朱谷良和蒋纯祖,尤其是蒋纯祖,是带着温暖的、感动的心情听着那些他们在平常要觉得可笑的、在军队中流行的歌曲。他们觉得歌声是神圣的。他们觉得,在这种歌声里,他们底同胞,一切中国人--他们正在受苦、失望、悲愤、反抗--在生活。

「记得呀,在从前,」丁兴旺唱。他停顿,无声地发笑。「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他用同样的梦幻的小声唱,改变了原来的调子,脸上有严肃的、温柔的表情。「洪水侵西南,猛兽困东北--太阳空气水,蒋委员长说它是三宝!」他唱,然後向火焰无声地发笑。

「蒋委员长说它是个宝!」石华贵突然大声唱,面孔无表情,以致於大家不能明白他是否在讥讽;他是一直在定定地看着火焰的。他从火焰移开眼睛,看着丁兴旺,并发出乾燥的、奇怪的笑声,企图补充他底讥讽。但他突然沉默,环顾黑夜。

「人生呀,谁不惜青春--」丁兴旺未看石华贵,严肃地笑着,又改变了曲子,小声唱。

朱谷良躺在蒋纯祖身边,支着头,面向火焰,嘴里在认真地吸着一根草棒,脸上有安宁的、和悦的表情。他把草棒咬成无数节,拾起来再咬;他底全部精神是集中在冥想里;他底心灵愈深沉,他底咬嚼便愈专心。在石华贵唱出大声来并且发笑的时候,他看了石华贵一眼,并露出简单的微笑。蒋纯祖专心地看着火焰,不时挤动,为了坐得更舒适,更能专心;并不时环顾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