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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211)

作者:路翎

「老兄,你,以为如何呢?」石华贵柔和地问朱谷良,在他底仰了起来的发光的脸上,是有着显着的狡猾和感动的混合。

蒋纯祖寒战,好像很吃惊,回头,亲切地看着朱谷良。他希望表示,他总在记着朱谷良,而站在他底一边的。「各人的命运,是各人自己负责的,老兄。」朱谷良说,显然惧怕被感动,露出疲惫的,淡漠的神情,脸打抖。石华贵看着他凝想了一下,然後站起来,显然故意地,使椅子翻倒,笑出乾燥的声音。

「睡吧,老兄。」

「我去解个手。」朱谷良说,开门走出。

石华贵回头看了一眼,然後躺下,即刻便打起鼾来。蒋纯祖悄悄地走出,带上门,找寻朱谷良在冷雨中跑过旷场。「朱谷良,你在哪里解手?」他大声,企图使石华贵听见。「这里,蒋纯祖。」朱谷良大声回答。

朱谷良是蹲在草堆旁边。他迅速地站了起来,看着蒋纯祖。蒋纯祖站着不动,眼睛明亮;他底感情,是从各种困难里逃出来幽会的爱人们所有的。冷雨扑打着他们。

朱谷良沉默地站着,显然兴奋了,看着透出灯光来的门缝。他是感到了周围的深沉的寒冷的黑夜,即刻便沉入这深沉的,寒冷的黑夜;在他胸中是激动着被今天底凶杀和争斗所引起的漂泊者底悲壮的感情。

朱谷良在冷雨中静静地站着,兴奋,悲凉,短促地作着对过去的沉思。於是,像过去很多次一样,他便看清楚他底道路了。在这个荒凉的黑夜中,怀着辛辣的,悲壮的感情,想到远方有兄弟们底战斗,城市,和灯火,像一切人一样,朱谷良便脱出了自己底理智的,实际的思想,投到浪漫的,英雄的,强烈的思想里面去,而看清楚了自己底道路。凶杀和斗争是保证了他底信心:朱谷良不再感到这个黑暗的夜是危险的,并不再感到在那间破烂的屋子里有着他底宿命的仇敌;对於朱谷良,黑夜是变成绝对宁静的,那种深邃的,广漠的黑暗,证明了他心中的最高的,最善的感情。

於是他赤脚站在石泥水中,以燃烧的目光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被从悲伤的冥想里惊醒,看着他。而一种狂喜使这个年轻人颤栗起来。

「你以为我是宪兵麽?」朱谷良以轻蔑的,兴奋的声音问。常常的,惯於抑制自己的人,因为悲伤,或者因为过度的狂奋,发作起来,对他们所喜爱的人显露出他们底弱点,比简单的人们更赤裸。朱谷良,在长期的抑郁和不寻常的处境里,发作起来像小孩。

「蒋纯祖啊!你知道我是做工的!」他说,善良地笑着。「你是学生:我问你,你对於我们见过的这些事怎麽想法?我问你:你对於那个家伙刚才说的话有什麽感想?啊!」他问,笑出嘲讽的,愉快的声音来。

「我觉得他很伤心。」蒋纯祖老实地回答。

「是伤心吧!不过要当心这个伤心哩!」

蒋纯祖崇拜地看着他。

「我觉得,」蒋纯祖说,呼吸急迫了,「我觉得,看一个人,要同情,不是,我说--」他沉默,激动地涌出了眼泪,「朱谷良,你听我说,我不知道怎样说是好:我们永远,不要离开!」他说,依恋而羞耻。

朱谷良感动地沉默着。

「进去吧!」他说,跨过水塘:「蒋纯祖,我从前也像你一样,」他说,在冷风中兴奋地回过头来,「你还是不懂得真正的痛苦啊!」他说,流出眼泪来。

这甜蜜的声音使蒋纯祖哭了。

「是的,我不懂。」他大声说,蹲在水塘里。

第三章

蒋纯祖,像一切具有强暴的,未经琢磨的感情的青年一样,在感情爆发的时候,觉得自己是雄伟的人物,在实际的人类关系中,或在各种冷淡的,强有力的权威下,却常常软弱、恐惧、逃避、顺从。每一代的青年生长出来,都要在人们称为社会秩序的那些墙壁和罗网中做一种强暴的奔突,然後,他们中间底大多数,便顺从了,小的一部分,则因大的不幸和狂乱的感情而成为疯人,或由冷酷的自我意志而找到了自己所渴望的,成为被当代认为比疯人还要危险的激烈人物,散布在祖先们所建筑,子孙们所因袭的那些墙壁和罗网中,指望将来,追求光荣,营着阴暗的生活。大的社会动乱,使得这一代的人们底行进、奔突或摸索成为较容易的了;他们底光荣的前辈是给他们留下了不少有利的东西。尤其在这片旷野上,蒋纯祖便不再遇到人们称为社会秩序或处世艺术的那些东西了。但这同时使蒋纯祖无法做那种强暴的蹦跳;他所遇到的那些实际的、奇异的道德和冷淡的、强力的权威,是使他常常地软弱、恐惧、逃避、顺从。在这一片旷野上,在荒凉的、或焚烧了的村落间,人们是可怕地赤裸,超过了这个赤裸着的,感情暴乱的青年,以致於使这个青年想到了社会秩序和生活里的道德、尊敬、甚至礼节等等底必需。於是这个青年便不再那样坦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