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於,朱谷良和蒋纯祖带着大的恐惧和失望看见:那个女儿沉重地倒到枕头上去,而这个父亲转过身来了。他颤抖着,严重地重新软了下去。他以那种迟钝的眼光看着客人们,他底脸上,是迷晕的,柔弱的,求生的表情。而在朱谷良来得及抱住他以前,好像被什麽巨大的力量摔倒一般,他转过身体去,发出一声尖细的声音,扑倒在女儿身上。--於是这个人便结束了他底一生。
朱谷良和蒋纯祖在寂静中恐惧地站了很久,不知应该做什麽:火焰照进房来。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一切是过於可怕,他们希望离开,但没有力量离开。朱谷良走向主人,摸了他底胸口。但蒋纯祖模糊地觉得他底这个行为是虚伪的。同时他模糊地觉得,这种虚伪正是他,蒋纯祖所希望的。人类对他们同类的责任,常常只是如此。
蒋纯祖觉得朱谷良底那个行为是虚伪的,因为他知道朱谷良和他一样明白这个人已经无救,因为他知道朱谷良是和他一样希望从这种漠然的恐惧中离开。但显然的,不做什麽,他们便无力离开,因此蒋纯祖觉得这种虚伪正是他所希望的。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於是悄悄地朝外走。但突然他们寒战,软弱,他们觉得自己是在犯罪。他们走出,轻轻地拉上门。
他们走到街上--他们因内心底特殊的感情而毫不戒备地,迅速地走到街上。火光照亮街道,新的难民们,妇女,老人,和小孩抱着棉被和衣物在街上奔跑;一个女子悲切地呜咽着,疾速地从朱谷良和蒋纯祖逃开。蒋纯祖看见朱谷良底丑陋的脸上--这脸,对於蒋纯祖,是动人的--有冷酷的表情。在此刻,蒋纯祖是理解了,并且信仰了朱谷良底这种表情--
走出村镇,在大雾中,蒋纯祖悄悄地--避免朱谷良发现--回头观看。已经是黎明。从浓雾中传出村民们底凄惨的声音和迫切的声音,显然他们在抢救火灾。火焰在浓雾中升起,无光辉,但有着可怕的红色。蒋纯祖悲痛地想到那位父亲和他底女儿。
「看我们是这样地生活着,我们除自己以外再无需要,所以你们不该来;既然来了,你们就不该离开--这样的离开--」那位父亲和他底女儿,以及这个燃烧着的村镇向蒋纯祖说:在年轻人底对各样的人生的无上的虔敬中,蒋纯祖觉得他们向他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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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道路,是艰难的。中午有阳光,但下午便刮起冷风来,天开始落雨。他们在黄昏前到达了另一个村镇:这个村镇位置在地势徐缓的,赤裸的山沟中。
他们已全身淋湿;蒋纯祖凄凉地耽心着自己就会病倒,而死亡在荒凉的旷野中。走近这个村镇时,蒋纯祖心中是燃烧着这种销毁的,软弱的热情。他想,自己假若死去的话--这是无疑的,他凄凉地想--那麽朱谷良便必定会带着冷酷的面容从他底屍身走开,像走开那位父亲和他底女儿一样。在夜里刮起大风来的时候,他底屍体像一切屍体一样,躺在旷野中,而野狼在旷野中奔驰。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是曾经那样宝贵地生活过。他来了,又去了,从摇篮到坟墓的路程很短,他在人间不留遗迹。黑暗的旷野中,是刮着冷风;没有人迹,野兽奔驰。而在遥远的天边的某一盏灯光下,有某一位女子--他底姐姐,或者谁--底悲哀的眼泪--。於是他,死在旷野中的蒋纯祖,开始替冷酷地从自己走开的朱谷良祝祷,祝他成功,幸福,有光明的途程。
走进村镇的时候,被这种幻想陶醉,蒋纯祖是对什麽都不注意,消沉而疲惫。这个村镇更荒凉,门户紧团,冷雨在昏暗中悄悄地飘落。但在他们走过一个狭窄的巷口时,从巷内传来了妇女底尖锐的喊叫声。他们站住。朱谷良脸相凶恶,面颊打抖。
朱谷良迅速地看了蒋纯祖一眼--蒋纯祖记得,在整整一天里,朱谷良只看了他两次--向巷内走去,但即刻又站住,露出踌躇来。
这样的喊声,对於朱谷良,是一种呼唤。这样的喊声,是一个受难的弱者对人类所发的呼唤。朱谷良底敏锐的强烈的心灵,是永远向着它的。在朱谷良里面,是有着不平凡的骄傲。但常常的,在这种时候,由於从这个世界的各种罗网和墙壁所得到惨痛的教训,激发了保全自己的本能,那种光明的良心立刻便萎谢;这种良心所结的果实,比起它在人类里面所诱惑出的怯懦来,是要少得多,只有那种从非常的生活里出来非常的野心能够控制这一切:朱谷良常常能够控制这一切。但特别因为昨夜所遭受的屈辱和苦闷--那种保全自己的,温暖的感情使他屈辱--朱谷良在此刻便有了踌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