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凝聚的,呆钝的眼光好久地凝视着前面;显然假如不被惊动,它便会永远凝视下去。一切感觉和意念,是在这个人里面突然消失了,他是凝视着黑夜。从这种神经失常的状态,朱谷良便看出了这个人底生涯里是有着可怕的不幸;并看出了这个人底放枪的动机。
「请你开一开门,我们买点吃的。」朱谷良因为同情的缘战,温和地说,而心里有悲痛,耽心这个人不再能听懂人类底语言;并且有不安,希望从这种不幸走开。
听见没有回答--这个人依然站在原来的姿势中--朱谷良便又抬起手枪;因为他耽心那只鸟枪会突然地又发射起来。
这时正面的门轻轻打开了,一个肥胖的女子走了出来。这个女子,虽然头发弄得很乱,脸上涂着作为掩饰的黑污,并且带着那种镇定的神情,却依然显出青春,显出少女底姿态来。显然她是在门内听了很久,而下了决心的。
她是笨重的;她底眼睛阴暗而悲苦。这个少女,和她底失常的父亲住在一起,显然没有幸福。而因为关闭的生活,那种羞耻心是特别强烈。但现在她却为了拯救父亲,敢於暴露在危险的兵士们面前了,为了拯救不幸的父亲,她是决心不再顾忌一切:唯有人类底善良可以拯救她,因为唯有人类底善良可以信仰。而一走出门,在大雾里暴露在陌生人面前,她便脱开了她底恐惧,获得了极端的严肃。她沉默地,迅速地走下台阶,走到篱笆前。
她正要说话,她底那个怀疑地注视着她的父亲便露出野兽的表情;随即跳跃了起来,拿鸟枪对准她。
「替我进去!」他用一种尖细的声音喊。
但女儿做出了一个严厉的姿势。
「各位老总,我父亲有病,请各位原谅。」她哀求地笑着说;向企图干涉的父亲看了一眼,同时打开篱笆门。「各位请进来坐。实在是我父亲有病,不相信--」
她垂下头,恐惧地等候结果。
她底那个父亲,在她说话的时候,是紧张地看着朱谷良底眼睛,显然的,假如朱谷良底眼睛不正当,他便又要放射鸟枪了。这个父亲是可怕地守卫着女儿。
朱谷良已经放下了他底武器。在父亲向女儿咆哮,而女儿回答出严厉的姿势来的时候,他便看出了在这中间有不寻常的,值得尊敬的东西。於是他放下了手枪,严肃地看着说话的少女。
「我们绝不会骚扰你们的,我们也是逃难,请你们放心。」蒋纯祖单纯地说。显然觉得欢喜,准备进去了。和朱谷良所感到的相反,正如好多年轻人一样,面前的父女间的悲痛令他感到亲切。对那个女儿,他是有了一种景仰。他预备进去,以美好的态度安慰他们。
但朱谷良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使他怀疑起自己来。
同时,那个父亲,因为门已打开,便想到他们是非进来不可的了。在这个简单的思想下,他就灵活了起来。那种可怕的,惊震的热情已经过去,这个人便开始使用心机,而非常夸张地表现了出来。他看了他底宝贵的女儿一眼--她是依然垂头站着,--走到门边,鞠躬,向门内伸手,并露出卑屈的,特别卑屈的笑容。
「请啊,老总,请!早知道是中国人麽,唉!--」他笑着鞠躬。
朱谷良客气地笑了一笑,然後严肃地看他。他底这一切,是在朱谷良心上投下了暗影。
那个女儿红着脸抬起头来,眼泪流下她底肥胖的,涂黑了的面颊;於是非常笨重地摇动身体,跑进去了。「请!」
朱谷良下颔打颤,在浓雾中走进院落。
李荣光悄悄地走了进来,向屋内张望。但蒋纯祖却怀疑地站着不动。
「别人既然痛苦--她哭了!--为什麽要勉强别人呢?」他矜持地痛苦地想。
「请!」那个父亲挟着鸟枪,鞠躬说。
朱谷良回头,在冷气中耸起肩膀,用猜疑的眼光看那个父亲,然後露出疲惫的表情,严肃地看着蒋纯祖。「是的,这个家伙!」他想。
「进来再说啦!」他皱眉,说。
「你疲倦麽?」走上台阶时,他关切地问神情灰黯的蒋纯祖,并意外地浮上一个慈和的,光明的,悲哀的笑容。「要当心。」穿过堂屋时,他迅速地向蒋纯祖小声说。
这栋房子--两父女底这个坚牢的洞穴--是异常阴暗的,虽然门前有一块谷场,两栋房子之间有一个大的院落。房屋很宽敞,但旧朽。房间里和院落里是堆满了坛子,罐子,木桶,树杆,木材,稻草,麦秸,以及其他无数说不出名称来的,但人们看见就明白,并从而感到一种烦厌的同情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各样东西,在这个阴湿的王国里,是紧密地,无秩序地堆积着,被稻草包裹着或塞满着;发出一种浓厚扑鼻的,陈旧的腌菜坛子底酸气来。在大院落底左端,是堆积着同样长短的,发黑的木板;另一处堆积着木桩;木桩後面,则是说不出名称来的,有着破布和废铜底颜色的,霉烂的堆积,一头秃了肚皮的狗萎缩地躺在那上面。当主人通过的时候,这头狗便伸出头,表示出对义务的认识,站了起来,而在考虑了一下之後,向生客们发出了一种阴沉的哮声。但不知什麽缘故,主人被触怒了,用着妇女们一般细小的脚步跑了过去,拾起一根柴棍拦着牠底衰弱的头敲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