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良们,是怀着戒备,在这一片旷野中行走的。对於和平的生活底毁灭,人们已再无惋惜,虽然蒙在浓雾下面的大地以它底神秘的,庄严的声音和动作在表露着它底宁静的渴慕。这片大地是就要获得新的经验;人类底各种战争,是随处在爆发。
在朱谷良心里就藏着这种战争:朱谷良,从昨夜离开木船时起,便在心里发生了对他底年轻的夥伴的精神上的企图;人们底生活,是总在突进着,虽然能够建设起来以成为子孙们底住所的,始终很少。因为这种精神上的企图,朱谷良对蒋纯祖严肃,关切;在外表上,有时露出一种家长的态度,有时则显得漠不关心。而蒋纯祖,是畏惧地把这一切都接受了;随着这种熟悉,他底情感便渐渐放任起来。
李荣光,对於朱谷良和蒋纯祖,是一直在戒备;除了戒备,没有做别的什麽。他是要以这种戒备保卫自己,而走完他底途程:他希望逃回故乡。朱谷良和蒋纯祖,因为互相作着战,在自尊心,妒嫉,厌恶和爱情里面纠缠的缘故,冷淡了他。
他们是疲惫,狼狈而阴沉,在大雾中走进了这个村镇。
破旧低矮的房屋,石碑和赤裸的树木都被雾浸湿;雾在各个物体间悄悄地漂浮。有狗在浓雾深处激烈地吠叫。在它们底激烈的声音之间,传出了雄鸡底从容不迫的啼鸣。屋檐和树木在滴着水。
朱谷良们,是希望在这个村镇里得到一点救济的。在不幸中,人们认为得到救济是一种权利。浓雾和犬吠是使他们焦躁了起来。他们无法知道,这个镇是处在怎样的情况中。
朱谷良首先站了下来,很随便地从衣袋里摸出了他底手枪。蒋纯祖底面色突然严重。但朱谷良随便地检查子弹,好像检查烟盒,以致於蒋纯祖露出一种安慰的笑容看着他。「你们等一下。」朱谷良说,转身走进村镇。
於是蒋纯祖骇怕起来了,悄悄地跟着。但朱谷良即刻便停止,因为看见一个蓬头的,抱着手臂的妇人疾速地从前面不远的街上跑过。随即,一个沉思着的青年拖着一头小牛从旁边的巷子里走了出来。耕牛跨着怠慢的脚步,牠底臀部在因寒冷而不住地打颤。因为这条耕牛,这个村镇底情况便明白了。蒋纯祖感到羞耻;於是诞生了那种年轻人的糊涂的勇气。
但那个拖牛的青年,在发觉这些奇异的人们之後,便恐怖地拖着牛回到巷子里去了,隔了一下,在浓雾中,传来了一个尖锐的喊声:这个青年在报警了。於是村镇寂静,而狗吠更激烈。
朱谷良,浮上一丝轻蔑的微笑,站在雾中。
那个青年,是报了警。在危险的岁月,一切陌生人都可怕,人们易於夸张和轻信。这个村镇,是已经历过一批陌生的人们,而因为他们是不到最後绝不离开他们底家业的,他们便戒备了起来,而结成相依为命的集团了。这个集团,是以一种奇特的热情夸张了朱谷良他们底来临。没有几分钟,大家便相信大队的日本兵已开到镇里来了。
因此这个村镇便好久地寂静着,等待事情发生。但在终於发现只是少数几个人的时候,他们便在墙壁和窗户之间传进消息和意见,商量起对策了:他们究竟应该怎样对付这几个可怕的日本人?
朱谷良们焦灼地在雾中走动,终於敲起一家店舖底门来;多年的繁荣的经营,是把这家小酒馆底板门染成了油腻的黑色。但敲门这个行动被当做是抢劫底开始,於是一只准备好了的鸟枪便从浓雾中间射击了出来。
李荣光尖叫了起来。他们扑倒了。第二枪射了出来,小的铅弹打在店舖底门板上。於是他们看见,在对街的庄院底篱笆後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移动。朱谷良突然跃起,发出一个狂怒的叫喊,冲了过去。
那个放鸟枪的人,很明显的,因为恐惧的缘故,开始的时候是过於相信他底武器了。在朱谷良底这一声狂叫之下,看见了朱谷良底可怕的手枪,他便露出恐惧的微笑,端着他底武器,在他底财产--他底房屋和家庭--面前站住不动,战抖了起来。他底舌头卷曲着伸了出来,那个微笑好久留在他底乾枯的,苍白的,尖削的脸上。「你是干什麽?」隔着篱笆,朱谷良愤怒地低声问。
於是,听见是中国话,这个放枪的人脸上的恐惧的微笑,便被惭愧的微笑代替了,这个微笑,像一道光明似地透露了出来,证明这个奇怪的人物底血液是在怎样地流动。但这个微笑立刻便消失了;而一个可怕的黑夜,在那张小脸上透露了出来。那个眼光,是呆钝了,注视着面前;那两片嘴唇,是轻蔑地而又柔弱地扭屈了起来,在微弱地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