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一个横在澄清的小河上的独木桥,走进一个他在远方看来像是非常温暖而人烟麇集的,荒凉的村落。这个村落是刚被兵士们蹂躏过。他在走进去以前,是带着一些非常可笑的心愿--常常的,正是这种心愿,使他在事後经历到难以忍受的凄凉。潮湿的石板路上走着他先前看到,并从他们感到温暖的那一对成为难民的夫妇,男的抱着小孩,女的,显然在生病,裹在一条大的线围巾里,扶在丈夫底肩膀上。这一对夫妇,是走得非常之迟缓,他们好像不再希望到达什麽地方了。那种可怕的不幸,是表示他们再无建立生活的能力了。蒋纯祖悄悄地走近,发现那个女的在啜泣。那个男子站了下来,以一种静止的迟钝的眼光可怕地看着他底妻子,没有觉察到蒋纯祖底走近。
街道是狭窄,潮湿,荒凉;从层云中,冬季的太阳向这个村落投下惨淡的光线来。在这种光线下,那个女子底微弱的啜泣,那个男子底可怕的注视,以及那个睡着了的小孩,给予了鲜明的,深刻的印象。蒋纯祖是怀着阴沉的情绪,停留了一下,而後走进巷口的一家半开的面食馆。
他很快便出来,在他底每个衣袋里塞满了面饼。在他走出来的时候,一颗戴小帽的,微小的头颅跟着从门里伸了出来,以一种警戒的脸色张望了一下,而後缩了进去。同时,面饼铺关上了。
蒋纯祖走过去,发现那一对夫妇在附近的墙壁下;男的坐着,女的则倚在他底腿上,躺在泥泞中。蒋纯祖站住,考虑是否要送他们一些面饼。
「也许我会饿死,也许他们有比我更多的钱!」他突然想。蒋纯祖,是懂得了此刻这个世界底残酷无情的。并且,为了自己底生存,立意和一切另外的生命作激烈的竞争:他是冷酷地思考了善与恶。但当他看见了这对不幸的夫妇,而有了上面的思想的时候,他心中是有了激烈的痛苦:他觉得自己有罪。於是,他心中重新有了在他走进村口以前的幻想;他是突然年轻,可爱,具有敏锐的柔弱的心。
蒋纯祖,带着生怯的神情摸出四个面饼来,向那男子笑了一笑,走近去。但因为那个男子看他,用同样静止的,迟钝的,可怕的目光。他有了新的不安:人们,在亲善的笑容未得到回答的时候,便常常有这种不安。蒋纯祖突然觉得,他是不该为自己底心而侮辱别人的!但他还是递过面饼去,同时又笑了一笑。
那个男子底可怕的脸,在灰白的阳光下露出一种近於笑容的酸苦的纹路来了。他伸出打颤的手,接了这个布施,并用几乎听不见的小声说谢谢。
蒋纯祖有眼泪。不能说什麽,向村口走去。回头望了一下,明白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一切,走出村落。
蒋纯祖,觉得对善与恶有了新的理解,增涨了勇气;主要的,因为觉得别人比自己更不幸,增涨了勇气。他沿江岸行走。黄昏前,在恐惧强大地增长的时候,他在江边的一个小湾里发现了一只大木船;这只木船标着参谋本部底旗号,上面站着卫兵,孤独地泊在小湾里。
蒋纯祖是异常恐惧--在下午的路程里,他两次遇见散兵,并看见长江里有上驰的汽轮,从舱顶上向江岸放枪--所以不再犹豫,在泥水中跑近这只木船。
那个穿着棉衣的高大的哨兵厉声吼叫,并举起枪来。但蒋纯祖继续跑近,不相信这个兵士会射击:在绝望中,他只能相信自己底软弱和人类底善良。
一个穿毛领灰布大衣的,瘦削的军官从船舱里跳了上来,走到船头,看见往这边跑的只是一个人,脸上便显出厌恶的,疲惫的表情,并且垂下了眼睑。显然他已奋斗得过於疲劳,显然他刚才是在舱中昏沉地打瞌睡。蒋纯祖站在泥水中惧怕地看着他,与其是怀着对失望的恐惧,宁是怀着对冷淡的陌生人的恐惧。一切青年,在遇到那些冷淡的,生活经验丰富,并且具有独特的世界的陌生人时,总要有这种恐惧。
上尉徐道明--蒋纯祖後来知道了他底阶级和名字--冷淡地看了蒋纯祖一眼,显然未听蒋纯祖底恳求的诉说,摇头,走到船舱里面去。蒋纯祖像小孩,恐惧地沉默着,站在冰冷的泥水中。蒋纯祖在热情发作中,是发觉自己再也不能走一步,再也不能单独继续这个可怕的,难於想像的长途了。他很明白,不达到目前这个目的,他必定会哭出来。他是像小孩,在热情发作中,觉得不得到那块蛋糕,便必定会哭出来,於是准备哭出来。
江上有膨胀的冷风,天色逐渐灰暗。蒋纯祖在泥水中站着,想着怎样才能打动那个陌生的,可怕的军官,想到在灰暗中吹刮的江上的冷风或许能够打动这个军官,一面制止着哭泣的冲动。那个站在船头的庞大的兵,是在用一种迟钝的,不经心的眼光长久地看着他。蒋纯祖,突然发觉这个兵士在看他,向这个兵士匆促地笑,温柔的,亲爱的笑;口渴般动着嘴唇,眼里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