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财主的女儿们(19)

财主的女儿们(19)

作者:路翎

「我是来托老张带点东西给我妹妹的--」军官说。「光是十九路军,不能担负这个大的责任。」他说。蒋少祖沉默着。「是的。」蒋少祖感动地说,垂着眼睛。军官站住,沉思着。然後向蒋少祖恍惚地点头,说再见,走了出去。

「是的,『我们用步枪打飞机』,多麽悲痛的声音!」蒋少祖想,「郭绍清们是不是能理解中国底军人底严肃的内心!他们能否理解这个民族底严肃?是的,他们底生活是那样的狭小,完全是一种苦闷的形式!」蒋少祖想,笑了一声。像很多人一样,蒋少祖严肃地体验到自己底内心生活,认为别人缺乏这种生活。

蒋少祖往外走,在院落里遇见了张东原。这是一个身体极高,极瘦的,有着大的嘴巴和锐利的小眼睛的人。这双眼睛永远在窥伺着,很少向它底对象作直接的、坦率的凝视。这个人,有着傲慢的、感情的气质,常常要哄笑;嘴巴大大地张开,发出刺耳的、宏亮的声音,而小的眼睛快活地闪瞬着。这种笑声是对於全世界的一种浮薄的傲慢;它不是欢乐的。在这种哄笑里,这个人就享受着他底唯一的快乐了。而在静默的时候,焦躁和忧伤在他底脸上闪显;他静默着,运动着他脸上的皱纹,夸大着他底苦恼。然後这苦恼又疾速地被哄笑代替了。这个人,对自己底那些热情,是尽量地夸张、极端地轻信;对别人,则是极端地怀疑。他是那样地容易冲动。蒋少祖知道,在战争期间,他已经哭过两次。蒋少祖已经有三天没有碰见他。在这些日子里面,蒋少祖对这些人的感情和思想已起了变化。他常常经历到那种他以为是自由而神圣的孤独感,他认为他和这些人就要分离了。这个内心经验是严肃地完成的:他,蒋少祖,爱真理;为了真理才接近这些人,所以也当为了真理而离开。张东原已经听到蒋少祖对他的讽刺和批评,开始对蒋少祖怀着敌意。想到自己以前是那样的爱着蒋少祖--他以为是这样--他有些伤心;他认为他是非常的伤心。於是他底这种敌意,就变成了一种侠义的行为,像他所有的行为一样。

蒋少祖是有着严肃的、兴奋的心情,高兴遇见他。蒋少祖冷淡地告诉他说,某某找他,到他家里去了。蒋少祖冷静地站着,希望张东原能够明白他底坦直的、严肃的态度。「没有关系,他会等的;我正要找你。」张东原说。蒋少祖沉默着。

他们走进房,坐了下来。张东原把皮包放在膝上,看着窗户,又看着纸张;但实际上他是看着蒋少祖。他向蒋少祖疾速地瞥了两眼,露出了一个苦恼的、严重的表情。

「听说你去找枪,结果怎样?」「汉奸破坏了!」「详细情形呢?」「没有听说。」「啊!啊!」张东原点头,压了一下膝上的皮包,露出权威者底冷酷的表情来。然後是痛苦--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为中国而痛苦。蒋少祖以透明的眼光看着他。

「但是--郭绍清弄去了吧!」他说,快意地眨眼睛,於是突然地哄笑起来,仰到椅背上去。

「没有听说这回事。」蒋少祖冷淡地说。

张东原快乐地又笑了几声,充分地感觉到权威。「郭绍清!」他愤怒地、刻薄地说,在椅子上骚动了起来。「我要彻底地打击他们!」他兴奋地大声说,颤抖着。

蒋少祖,在此刻的冷静中,判断在自己底面前的是一个可怜的人,感到快乐。「我绝对地不赞成组织义勇军而被人利用!我准备在前方组织一个战地委员会,」张东原确信地大声说,「把战区附近的农人工人商人武装起来,成立一个新政权的基础!」

「是的,很好!」蒋少祖说,狡猾地笑着,希望张东原继续吹牛下去。

「而我要用这个来打击他们!不是吹牛皮,没有人能找到这种关系!」张东原兴奋得发冷,大声说,瞥了蒋少祖一眼。正是因为明白蒋少祖底恶意的怀疑,他底牛皮才吹得这样大:「而且我准备实现我底市民抗日政府的主张,老实说,没有人能够提出我这样的主张来!对那种骑墙派,我是深恶痛绝!」

「但是,有时候,中立可不可以?」蒋少祖,明白张东原是在攻击他,笑着问,因为张东原曾经发表文章声明自己底中立。

「《战旗报》和《红旗》都在攻击我底社会民主党底政治主张,但是没有攻击你们!」张东原大声说,显然因被攻击而觉得荣耀。

蒋少祖,在狡猾的用意下,赞美地笑着。「所以他们欢喜说,中立并不存在。」他说。

「老兄,你要知道,中立是时间性的!」张东原,在权威的欢乐里面,忘记了攻击蒋少祖,或许正因为要攻击蒋少祖,欠着腰,伸长颈子,向蒋少祖耳语起来。好像他所说的,是大的秘密;好像他和蒋少祖很亲密。蒋少祖笑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