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财主的女儿们(21)

财主的女儿们(21)

作者:路翎

在这种浪漫的幻想和宗教的虔敬里,王桂英简单地回答蒋少祖说,她满意她底工作。战争结束的前两天,王桂英从夏陆那里知道了医生们底历史,对医生们发生了无限的同情。从下午到夜里,王桂英自动地随着这位医生工作。看着他底弯在伤兵们身上的胖大的身躯,王桂英希奇地想到,一个医生,怎麽能够有信仰。夜里四点钟,医生离开可怖的病房。王桂英疲乏而昏沉。医生,因为过度的疲劳,几乎在门槛上绊倒。王桂英在他已经站稳以後惊动地去扶他,他向她笑了温和的、疲乏的笑。王桂英怜悯地看着他,同时想到,这个人,是有信仰的。王桂英几乎从未想到蒋少祖是有信仰的,但频频地想到医生是有信仰的。她惊动地、怜悯地看着这个医生,好像企图看出来,在这个人底身上,究竟哪一部分藏着那个叫做信仰的东西。

「吴医生,您要喝开水吗?」王桂英,觉得对方已经发觉了她底目光,问。医生迅速地摇头,好像开水是什麽可厌的东西。他们昏沉地沿着潮湿的、昏暗的走廊走去。

「你今天还要回你住的地方吗?」下楼的时候,医生问。「要回去。」「夜很深了啊!」「路很近。--我喜欢夜里走路。」医生沉默着。「吴医生,张医生的家住在镇江吗?」王桂英问,提起死者。在幽暗的光线下,王桂英看见医生底疲乏的胖脸上有了深刻的感情。显然的,在苦重的职务後,在这样的深夜里,医生乐於听见一个单纯的女子提及死者。「他家里有些什麽人?」「一个太太,还有两个小孩。」医生说,悲哀地笑着。「啊,多可怜!」「再见!」医生说。

王桂英底疲乏已经消失了,她踌躇地站了一下,兴奋地往外走。但没有多久又回转,因为忘记了围巾。她特意走过左侧的院落。冷风吹着。她看见房里有灯光,医生伏在窗後的桌上专心地写字。她站了一下,听见楼上有野兽般的、可怖的呻吟。王桂英含着眼泪走出门。这是感激的眼泪。

战争结束,房主驱逐医院。这是一座两层楼的堆栈,主人是上海当地的有势力的人物。在战争期间,医院里的忙碌的人们损害了栈里的残存的、打包的货物。

蒋少祖来的时候,医院正接到解散的命令;遣散的工作已经开始。这个命令使大家底心情完全改变。这些男女们,对战争底结束感到失望,在这个命令下失去了忍耐,变得阴沉而愤怒。是晴朗的日子。

蒋少祖在路上得到了新鲜的感情。蒋少祖想到,战争已经结束,他可以沉思一下,开始新的努力了。战争已经结束,街上的忙碌的、时装的男女,疾驰的车辆,以及奔跑着的、锐声唱歌的小孩,给了他以生动的印象。

蒋少祖走近医院时,正遇着舁床抬着一个头部完全包紮的兵士出来。这个兵士觉察到了晒在身上的太阳,动弹着四肢,在呻吟。接着又是一个。第三个是一个断腿的兵,破烂的衣服上布满了泥浆水和血污,那只完好的腿,显然比断了的腿更痛苦,可怕地痉挛着。他没有呻吟。但睁着迟钝的眼睛,无血的、收缩的脸在打颤。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失去了什麽。蒋少祖脱下帽子,静默地站下,让舁床通过。然後他向内走,眼里有泪水。有人在院子里高声咒骂什麽,但蒋少祖没有听见。他觉得他心里有了一个热烈的、静穆的东西。他慢慢地、轻轻地上楼。

有两个穿灰布棉大衣的女子跑下楼,接着,一个工人模样的有须的男子扶着一个衰弱的、断手的兵士下楼,他站下让路。那个衰弱的、断手的兵士奇异地微笑着,好像对某件事情有些抱歉。「他们打完了!」他低声说,衰弱地、抱歉地笑着。「你当心!活生生的让人家骗你!」有须的男子回答,愤怒地看了蒋少祖一眼。

蒋少祖走进病房。没有看见王桂英,不知道谁是负责人,他向内走。外面的一间已经搬空,地上狼藉着血布和稻草,蒋少祖谨慎地、不安地穿过走道,走向另一间,那种浓浊的,药品、血污、和堆栈底酸气相混合的气息更重,他听到了动物的、痛苦的呻吟声。伤兵和病兵分成两列躺在凌乱的稻草里,有人在中间走动。这个房间里居然容纳了这麽多的兵士,令蒋少祖吃惊,蒋少祖不能明白他们是怎样睡下去的;他们没有翻身的可能。

各处有呻吟。左边墙角有呼唤母亲的惨厉的声音。右边有一颗头抬起来,用愤怒的、痛苦的目光向左边搜索。蒋少祖踮着脚走过去。这个呼号的兵开始哭泣,用手挖墙壁。蒋少祖突然想到,既然在人类里面有着这样的绝望而可怖的境遇,那麽这种境遇便很可能即刻就落在自己身上。他苦闷地想到,为什麽自己一向没有感到这个。不解决这个为什麽还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