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郭先生吗?」女主人迅速地跑了出来,显然虽然知道了这个重要的约会,却不知道郭绍清究竟是什麽人;「他马上就回来,马上就回来!请坐!」女主人不安地看了蒋少祖一眼。郭绍清看表,笑着向女主人说他来早了一刻钟。蒋少祖曾经在另一个场所见到过郭绍清,发现郭绍清装做不认识他,感到屈辱。蒋少祖想到他应该同样的冷淡,但在兴奋中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郭绍清向蒋少祖点头,坐了下来。蒋少祖小心地坐了下来。郭绍清悄悄地开始抽烟,他们沉默着。女主人喊仆人倒茶,然後踌躇地站着。一种苦恼的思索显露在她底敷着脂粉的瘦脸上。她认识蒋少祖,但不认识郭绍清。她底丈夫在早晨告诉她说,这个约会是很重要的,此外她便一无所知。对这个重要的来客表现了热烈的殷勤之後,她便有些苦恼起来,怨恨她底丈夫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化了很久的时间考虑着是否要给郭绍清介绍蒋少祖。假若是在交际场所,她是无需思索的,但目前的情况显然不同。她没有决定应该怎样。在智力不够的时候,她用行动来决定;她是忧愁地站着的,使蒋少祖在他底大的兴奋中注意到她底戴着钻石戒指的洁白的修长的手指--现在她伶俐地笑了起来,走了一步。「这位是蒋少祖先生!」她带着贵妇人底风度说,「这位是郭先生!」客人们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蒋少祖眼睛笑着,看着郭绍清。女主人对自己满意了,轻盈地走了进去;在门边回头看了一眼。
「我们见过。」郭绍清简单地说。蒋少祖表情严肃,倾身向前。同时他想到,像女主人这样的妇女,和丈夫生活在完全相异的世界里,对於他底朋友是一件苦恼。先前,在观察房间的时候,他怀疑他底朋友底人生兴趣,但现在,因为郭绍清底来临,他就特别同情,特别怜悯这个朋友了。但这种同情,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是含着敌意的。虽然蒋少祖明白围绕着这个朋友的复杂的一切,并明白他底处境底艰难,知道他是值得尊敬的。但蒋少祖却选取了那种基督教似的态度:他是宁愿同情,并且怜悯他底朋友的。他眯着眼睛凝视着那张山水画,他怜恤他底朋友是在世俗的权势面前屈服了。他底表情里有着一点感伤。在他底这种诗歌般的心境里,郭绍清就成了世俗底权势底象徵。他不觉地叹了一口气。带着一种奇特的谄媚,他希望郭绍清,这个世俗底权力,能够懂得他底这一切。「我常常能够爱人们,因为理解,就是爱;我很容易原谅一切,我知道这是我底弱点。」蒋少祖甜蜜地想,眯着眼睛看着郭绍清,後者在安详地抽着烟。「我理解你,你以为你是权威,我却明白你底可怜的内心--你是这样一个,好像是很沉着的人,你不知道你只是一个工具,唉,我们可怜的人类啊!」
郭绍清拿开纸烟,向蒋少祖淡淡地笑了一笑,蒋少祖底这一切怜悯和轻蔑就都消失了。蒋少祖想:这个笑容是什麽意义。「这个家伙把自己膨胀得如此之大,他希望我先开口。但是我要明了,我是不能被任何东西动摇的。当心这一批可恶的年轻人!」郭绍清想,不觉地淡淡地笑了一笑。「我想我们应该理解别人,理解一切。」蒋少祖,顺着他自己底思索路线,说;好像他和郭绍清很熟识。经历了热情的思考,他的确觉得他和郭绍清很熟识。他是平静地说了这句话的,但刚说出口,就感到热情底袭来。「这个傲慢不逊的青年!」郭绍清想,淡淡地笑了一笑。但即刻便露出一种欢悦的、活泼的态度来,好像他是非常的热爱蒋少祖。这种态度使蒋少祖短促地迷惑了。
「近来好吗?」郭绍清用他底温和的、悦人的声音说,「我们还是三个月以前偶然地见到过--我读过你底文章!」他紧紧地接着说,他底眼睛灿烂地笑着。「没有什麽--」蒋少祖小声说,脸红了。郭绍清底温和的、可爱的态度是使蒋少祖迅速地跌落到低劣的地位上来了。虽然他,郭绍清,是这样的温和可爱,但总显得优越;他自己练达地掩藏这种优越,因此这种优越就更雄辩。他很懂得,在他底地位上,和一个青年雄鸡似地对立起来,是不值得的:这些青年,是正在渴望着这种雄鸡似的对立。「日本人放几炮,弄得我们多头痛啊!」他说,兴高采烈地笑了起来。「我要使他明白那庄严的一切。」蒋少祖想。但他却说了别的。他说:「是的,是的,我们都觉得。」并且露出了困惑的、谄媚的微笑。郭绍清笑着。「张东原他们,是没有实际的工作可作的!」蒋少祖说,觉得郭绍清底微笑向他问了这个。「现在又不能研究哲学!」他加上说。他希望讽刺,但他底声调过於呆板。於是他困惑地皱眉。「是啊!」郭绍清说。蒋少祖望着他,他脸上的那种安静,使蒋少祖有些愤恨。於是,在攻击了张东原之後,蒋少祖希望进一步地表示自己底独立性。「罢工委员会底事,我不能同意--我觉得,」蒋少祖红着脸说,「对於真理,我总是敬重的!」他说。他觉得他已经严厉地批判了郭绍清。郭绍清严肃地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