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先生到这里来,是不是为了那一千枝枪?」蒋少祖问,眯起眼睛。「我正要跟你谈这个。」沉思了一下之後,郭绍清低声说。他抛开烟头,搓着手,露出精力来。他底脸严厉,在沉默了一下之後,又重新变得温和。显然他希望给蒋少祖一种印象。他说,在这一千枝枪上面,他正需要蒋少祖底帮助。「我怎麽能够帮助呢?」蒋少祖怀疑地、生怯地说。郭绍清不答,友爱地望着他。「啊哈,当心他底圈套!」蒋少祖想,眯起眼睛来。「他用权力、虚荣来激动我!他想收买我,一如他收买这里的这位主人!但我是蒋少祖!」他想。「但是,郭先生,对不起得很,这一千枝枪,正是我底目的。」沉默了一下之後,蒋少祖傲慢地,困难地说。「你拿它们去做什麽呢?」郭绍清平静地问。「打敌人。」蒋少祖高贵地说。「你有人麽?」「我有。」「那麽--我们联合地组织起来,怎样?」蒋少祖,灼烧着,变得像雄鸡了。他不屑回答这个平凡的问题。他因激动而发白,在沙发上疲乏地躺着。
「我们应该明白大势!」郭绍清激动地笑着说。主要的,郭绍清是被蒋少祖底傲慢激动了起来。於是他们中间的情形就变得不愉快了。郭绍清竭力显得平和,弯着腰,碰触蒋少祖底手臂,低声地说着;然後搓着自己底手,愤怒地笑着。蒋少祖愤怒地、痛苦地笑着,躺在沙发里。
「蒋先生,在大敌当前的时候,应该顾全老百姓底利益。你自己刚才说过张东原是怎样的人。在我们这方面,我们最痛恨那种自私,那种幻想!」郭绍清说,愤怒地笑着,拉着自己底衣袖。「但在这一千枝枪上面,我无论如何有优先权,王学植先生不能出卖朋友的!」蒋少祖说,严厉地称他底朋友为先生,在沙发上坐直。
「我不懂得你这青年何以如此顽固!」郭绍清说,迅速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我的确顽固!我只爱真理--」下面的话是:「我反对独断,我反对机械、麻木,我反对对人性的残酷的污蔑!」但他没有能够说出来。他站了起来,轻蔑地笑着,看着郭绍清底背影。在愤怒里蒋少祖感到大的欢乐:他和权力宣战了。
这时主人王学植迅速地推门进来,诧异地盼顾,并且匆促地笑了一笑。这是一个瘦小的、焦躁的人。郭绍清谦虚地向王学植鞠躬,并且温和地、友爱地笑着。蒋少祖迷乱地笑着,他不懂得这个人底表情何以能够变得这样快。郭绍清显得谦恭而可爱;他灿烂地笑着,小心地坐了下来,显得温良而优雅。他并且向蒋少祖温和地笑,好像刚才什麽事情都不曾发生。
「我们刚才为那一千枝枪--」蒋少祖骄傲地说,站着不动。「枪!枪!枪!」王学植跳了起来,愤怒地叫。「汉奸破坏了,破坏了,真是王八旦!」蒋少祖快乐地笑了一笑。「郭先生,请喝茶。」主人恭敬地说,郭绍清欠了一下腰。郭绍清皱眉,严厉地看着蒋少祖。
「再见!」蒋少祖冷淡而愉快地说,向他们鞠躬,拿起帽子,走了出来。「官僚,权威,权威,官僚,投机,出卖!但是又在太阳下面行走,我觉得愉快!」蒋少祖想,走过充满了阳光的走廊。「是的,可怜的人类啊!」他想。
蒋少祖接着到印刷厂去。他是那样的兴奋,以致於忘记了他为什麽要到印刷厂来。他觉得到这里来是愉快的。印刷厂里除了一个办事员和一个在打扫着院落的工人以外没有别的人,四间房子完全寂静着。蒋少祖听着街上的缥缈的人声,继续想着和郭绍清的会面,在房间里坐着。阳光从肮脏的玻璃窗上照进来,照在狼藉着的废纸上。蒋少祖因某个思想而笑了一笑,然後更严肃。「这个民族是在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啊!这个民族是在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多麽辉煌,多麽复杂啊!--我,能够胜利!」蒋少祖想,站起来。在凌乱的纸张中间徘徊。
这时一个文弱的、相貌忧愁的军官走了进来。这个军官衣着不整齐,没有佩符号,左手裹着浸着血的纱布。「张东原在这里吗?」他焦灼地、忧愁地喊。「不在。」蒋少祖说,走出房。「哦,是你!怎样,你也下来了吗?」「我有一点事。」军官忧愁地笑着说。「你看战事会怎样?」蒋少祖问,没有觉察到对方底心情。
军官坐了下来,沉默着,阴沉地看着玻璃窗。「我们用步枪打飞机。」他严肃地,疲乏地说。然後是长久的沉默。蒋少祖笑着,怜悯地看着他底文弱的身体和文弱的、忧愁的脸,这一切是和他身上的军服完全的不相称--至少蒋少祖觉得是如此。军官突然站了起来,轻轻地在房里徘徊着。蒋少祖带着更显着的同情看着他底不健康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