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少祖看到,在那个号叫的兵士旁边,躺着一具僵直的屍体。蒋少祖全身发冷,觉得自己底血液已经凝结。在死人底另一边,躺着一个年轻的、肩部受伤的兵。这个兵抬起手来,向蒋少祖微笑,显然不肯承认自己底恐怖。阳光衰弱地从天窗射进来,增加了这种惨厉。「他死了!」年轻的兵士说,恐怖地笑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右边墙角,有人暴怒地喊。蒋少祖脸打抖。是的,他死了。是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的,全上海底富户,对他们底为祖国而流血的兄弟们如此残忍!
那个胖大的医生带着怒容走了进来,在他底身边,是一个憔悴的中年女子。蒋少祖指他们看死人,他们站下,沉默很久。「可怜--为了--谁?」女的说,哭了一声,去扶那个哭号的兵。但她立刻便放弃了这个无用的企图,快步跑了出去。
「什麽都没有,而上海是很有钱的,同志,这是仇恨!」医生说,苍白的,浮肿的脸上有愤怒的笑容。蒋少祖听说过这个医生,严肃地看着他。「搬到哪里去?」他问。「总不会是大街上。最好是大街上,我说,同志!」医生说。蒋少祖感到亲切:医生和他很亲切。医生蹲了下去,温和地低声说话,把那个号叫的兵扶了起来。
蒋少祖悄悄地往外走。觉得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觉得犯罪--他,蒋少祖,穿得这样好,有着一切,从孤立无援的、濒於绝望的、为这个民族流了血的兄弟们身边逃开。
一辆无篷的卡车在门前停下,有人跳下来,愤怒地说着话。蒋少祖站住,看见了王桂英。王桂英跳下车子,拍着大衣上的灰尘,向身边的身材修长的女子快乐地笑着说了什麽--蒋少祖觉得她是故意如此--向蒋少祖走来。王桂英兴奋而严重,走向蒋少祖。蒋少祖,在痛苦的心情里面,沉默着。
王桂英仍然在紧张的,兴奋的情绪里面,周围的一切使她骄傲,蒋少祖底出现给了她底工作以新的、庄严的意义。她不能感觉到蒋少祖。
「我到这里来看看。」蒋少祖平淡地说,企图打击她底兴奋。王桂英匆促地笑了一笑,然後转身向她底同事大声说话。蒋少祖冷淡地微笑着。「我们很忙。」她向蒋少祖说。「是的,我知道你--但有什麽用?」蒋少祖底眼光说。「你们怎样?」他从齿缝里问。王桂英觉得他在愤恨她。「我们被解散了!马上就要完了!我们用汽车送去。」王桂英冷淡地说。「好,有空来玩。」蒋少祖点头,骄傲地走开去。
王桂英短促地站着不动,脸上有恍惚的微笑。她突然明白了蒋少祖为什麽要到这里来。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是不重要的、遥远的。
那位因逃难而暂住在蒋少祖家里的书店编辑先生梁实如九点钟才起来。假若不是睡在地板上妨害走路,他还要起迟些的,因为他夜里睡得很迟,他有迟睡的习惯。
矮胖的,面孔狡猾的编辑先生起来後,便伏在自己底红色漆皮箱子上整理标准国语教科书底原稿。这个稿子他已整理了战争底全部时间;他底这种心情很使大家钦佩,在战争里他更会嘲笑,显得极安闲,除了整理这部稿子外便唱戏,说笑话,打牌九。他屈膝蹲在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里,用红铅笔在稿页上划一些字,并且吃力地念出声音。
他底丑陋的太太被另一位太太闹醒,看见他又在弄稿子,愤怒地皱眉。太太嫌恶梁实如底这个工作,好多次声明要把这些稿子烧掉。显然她觉得因为这,她才没有愉快的生活的。
另一位太太开始攻击梁实如,讥讽他贪财。丑太太披上皮衣,走向梁实如,夺下他底稿子。因为她要从箱子里取东西。丑太太披着衣服动手梳洗,在房里走动,头部凌乱,脸上有厌恶的表情。
另一位太太,娇小的太太要梁实如唱戏。梁实如在衣裳上擦手,狡猾地看洗脸的太太。「你唱,你唱吧!」丑太太大声说。在娇小的太太面前轻蔑地表示了对丈夫的威严。
梁实如笑,坐了下来。终於他选了一个没有被注意的机会唱起来。娇小的太太披着大衣,露出了她底粉红色的衬衣,走进内房,又走出来,拍手看着梁实如。她对梁实如夫妇怀着嫌恶,她用这些行为来发泄她底嫌恶。
梁实如开始和这个太太接龙时,有名的情书圣手和恋爱小说家赵壁冬和夏陆上楼。赵壁冬狡猾地笑着看太太们。丑太太很喜欢赵壁冬,兴奋起来了。
这个赵壁冬,被这些太太们宠爱,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在战争中间还恋了三次爱,带女友上咖啡店。实在说,太太们批评他没有道德,而他底小说诲淫;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宠爱他。这个年轻人穿着合身的旧西装,长发,有高鼻子和苍白的、机智的脸。他们开始推牌九。在战争期间大家很穷,所以每次以四角钱为度;娇小的太太坚强地保卫着这个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