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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82)

作者:路翎

蒋少祖避免看姐姐,内心有悲哀,并且感到温柔和孤零。蒋少祖眼睛湿润,吻了小孩,同时感到那在上海、南京和京沪沿线展开着的一切完全属於一个冰冷的潮流。小孩面孔温热,他感动地明白了这个冰冷的潮流。

「谢谢,这一次是彻底的!这一次是成功了!」他想。蒋纯祖,在动乱中成长,早熟,有着毁灭的、孤独的、悲凉的思想。渴望从这孤独、悲凉和毁灭底极底里得到荣誉和无所不容的爱情。他憎恶他所处的苦闷的现实生活;这种苦闷和憎恶,在最近半年是那样尖锐,使他濒於绝望--一个人底初期的绝望。南京底生活窒息青年们,蒋纯祖找不到思想和生活底出路,并且骄傲;六月初,他想到逃走。随後想到自杀。他在这种思想里沉缅了一个月;这种思想给他以激动和骄傲,所以他没有实行。学期完结时,他迷恋了一个女同学,但他怯弱而骄傲,没有表达。暑假开始时,这个女同学退学到汉口去了,於是整个七月间,蒋纯祖没有离开学校;他每天下午到附近的山上去,坐在一所庙宇底多苔的墙壁下,读书,秘密地写什麽,或者凝视山下的在暑热中闪灼着的池塘。蒋淑华底死,深深地刺激了他,他在内心猛烈地做着工作,毁坏了一切。他的结论是:在人间,只有死才是真实的。但他无需去找死,因为他终於要死。

因此他做什麽都可以,做什麽都不必惧怕--不必惧怕良心和道德。但当他为自己底慾望开始做什麽,以及做了什麽时,他总有漠然的恐惧;不知恐惧什麽,但觉得自己是不能再活下去了。

他後来明白,毁坏得如此彻底,於他是有益的。但现在他在恐怖和苦闷中生活,没有援助和依恃。「假若我自杀了,那麽我是骄傲的,但是假若因为我不配做一个人而死了,那怎麽办呢?我要找一个纯洁的时间去死!」他在日记里写。但他终於没有找到一个纯洁的时间。

上海战争爆发,蒋纯祖读到了几本关於这个民族战争的哲学的、政治的着作,狂热起来了。每个人都曾经在年轻的时候读到过这样的着作,--他们以後再不会读到了。於是,从这几本着作,世界是改变了,世界是热烈的,焕发着光明;蒋纯祖觉得,现在他被拯救了,有了纯洁的时间。南京在战争中激动的时候,蒋纯祖是在狂喜的光明中,怀着大的虔敬注视着一切。他决意和一个同学一路去上海。

於是蒋纯祖迅速地脱开了过去的阴暗和苦闷。到姐姐家来,但不愿明白姐姐,不愿听清楚姐姐底任何话,恐怕再遇到那个阴暗和苦闷。觉得他家里的一切人都代表着这个阴暗和苦闷。

他冷静、戒备、最後一次地来姐姐家--他认为是最後一次。

蒋秀菊忧郁地坐在房中。蒋纯祖走进来,张望了一下。「大姐呢?」不看蒋秀菊,他问。

「她在对面--姐姐,弟弟来了!」蒋秀菊站起来,高声喊。

「你是一定要去?」蒋秀菊,带着那种严肃与耽忧相混合的表情,问。

蒋纯祖看着她,不答。他决意努力忍受这个最後的阴暗。他听到背後有疾速的脚步声。他戒备地笑着转身。蒋淑珍,准备了那种悲切的、严重的感情,怕扰乱这感情,进门便站下,沉默地看着这个弟弟。

「我们决定後天走了!--」蒋淑珍说,呼吸急促,「你呢?」

「我只要一点点钱。」蒋纯祖冷静地说,走到桌边,怀疑地看着她。

蒋淑珍有愤怒的、焦急的表情。蒋少祖抱着小孩进房。蒋纯祖冷静地看了他,看了小孩。蒋纯祖怕阴暗,他底目光变得掩藏。

「你来了。」蒋少祖说。

「怎麽阿静在这里?」蒋纯祖看了小孩,问,避免谈到本题。

「你不晓得麽?他爹爹要到江阴去了,要去打仗--」蒋淑珍说,於是说了一切。「不过他是非去不可的,因为有命令--」蒋淑珍说,看着弟弟,使他明白。--「啊,你看阿静多乖,多可怜!没有哭一声!」她动情地说,求救於爱情,希望这种最善的感情能够打动弟弟。

蒋纯祖眼睛发光,没有听她,并且戒备着哥哥,他拍手,抱过小孩来,吻了小孩。

「你是要到上海去麽?」蒋少祖问。

「是的。」

沉默了。

「你过来,我跟你谈谈。」蒋少祖说,点了烟,走出房。

蒋纯祖放开小孩,跟着哥哥。他知道姐姐在流泪,但假装没有看见。他皱着眉,脸上有假的笑容。

「看你说些什麽?」他愤怒地想,同时想到了街上的光明和激动--他即刻就要去了!--跟着哥哥走进房。傅锺芬跑进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