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和他,还想夺去吗,早知道如此--就不应该生,不应该有这些希望!不应该聚合!我觉得世界像沙漠,筵席早就散了!假若苏州还有我一点点,我就马上去--为什麽不呢?」
「又是怀乡病!」汪卓伦想。
「--生和死在我是一样的!这世界没有情义。」她停顿,看着前面。「无论如何,我总是我爹爹底女儿,我是的!」她骄傲地说,然後恍惚地望着帐子。
汪卓伦突然发觉蒋淑华并没有把他和她联系起来,於是感到痛苦。他发觉她是在控诉他,当妒嫉和仇恨的情绪在他底心里刺痛起来的时候,他就从冷漠中醒转,笑了凄凉的笑。但他没有说什麽,他怕激动蒋淑华。
「人生,凄凉的长梦啊!」蒋淑华说。
「我能够失去她吗?能够吗?失去她,我还有什麽?那麽,现在怎样办?」汪卓伦恐惧地想。
「是的,凄凉的长梦。」汪卓伦温柔地、凄凉地说,感到情爱复活了,感到不会失去她。
「但我们总要把这个梦做完。我们将来要安息。--淑华,你现在要安静,静养。」他弯了腰,扶住床栏,向她说。「是的,我有--我不会失去--因为我只对她一个人才这样说话。」他想,温柔地笑着。
「我能够安静吗?我心里有一团火!」蒋淑华说。同时她问自己,「他能够理解我吗?他不假吗?」
「在人世,已经不能分辨真与假!」她说,嘴边也有凄凉的笑纹。
「淑华--」汪卓伦明白了她底意思。
「淑华,我汪卓伦用我底良心说--我是冷的!我已经冷了!」他改变了声调,流泪了,觉得自己是说了最可怕的话。
「是的,我对人间已经冰冷!我自己很明白。」
蒋淑华凄凉地笑着看着他。突然笑容消失,露出了恐惧和怜悯相混合的严肃的表情。她用被单替汪卓伦揩眼泪,把小孩交给汪卓伦,然後垂下头去。
汪卓伦抱小孩走出来,脸上又有了冷酷的表情。「为什麽我要说呢?--欺骗不是更好吗?但是我有责任,有义务!」他想。
下午雷雨。蒋淑华昏沉地躺着。汪卓伦坐在床边的椅子里,手里抓着一本书,看着窗外的雷雨。他站起来,到前房去关窗户,然後去厨房看药。走回来的时候光线阴暗,雷雨猛烈,他脸上异常的激动。他坐下来看着昏沉的蒋淑华,然後通过窗户望着天空。
光线如黄昏。阴沉,然而激动。雷雨发出喊叫般的声音扑击了过来。闪电破裂重云,暴雷在低空滚过。窗外,蒋淑华所种植的洋槐树在风暴中摇曳,带着水滴击打着窗玻璃。人类的声音完全绝灭了。
汪卓伦感到自己是在海洋中。海洋阴沉而激怒,他底孤独的破船在作着绝望的飘流。雷雨使他遗忘了现实生活底一切困苦,悲壮和勇敢的情绪在他胸中抬头了。他含着悲哀的、激动的笑容看着窗外。小孩在床边啼哭,他抱起小孩来,抱在胸前,站在房的中央。
「在这个破船中间,我和她,我们要飘流到哪里去呢?」他想,严肃地看着天空。
「但是,我记得--」他想,望向雷雨深处,记起了在他和蒋淑华初次谈话的时候,也是下着雷雨。蒋淑华坐在桌前,玩弄着一朵白兰花,向他说,她喜欢乡村。他记得,听见这句话,那种强大的,几乎是不可信任的幸福在他心里颤动着,特别因为窗外是雷雨。他并且想起淋得透湿的蒋纯祖跑到窗前来,摇动槐树--也是这样的槐树。「是的,我完全记得--从那时候起,我们开始了飘流,我要做一个女人的底最好的丈夫!但是我底飘流,我们底新的生命,我们底孩子,我们底一切,我们疲倦了,受尽了讥嘲,互相不理解!而现在她倒下了!我们要飘流到哪里去呢?谁替这个新的生命负责?把他交给谁呢?我是得到了我所应该得到的,我已经满足了,已经疲倦了,但是他呢?那麽我要活下去!把这个破船渡到岸边--是的,他和她--我们!」他眼里有了泪水。他强烈地皱眉,吻了小孩。在他低头向小孩时,他觉得他底周围在摇荡--他底船在激怒的波涛中摇荡着。
蒋淑华发出了短促的、可怕的声音。他跑到床前,放下了小孩。
「淑华!淑华!」他痛苦地叫。
蒋淑华睁开眼睛,同时小孩啼哭。
「我去了!我要去--卓伦--我,」她用短促的、可怕的声音说。
汪卓伦跪下来。他觉得他底周围已经静止,不再摇荡了。
蒋淑华看着他,指窗外,然後指小孩。汪卓伦明白她底意思,尖锐的痛苦使他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