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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72)

作者:路翎

「生活,不就是这样的生活吗?以後还不是这样吗?毁坏什麽呢?又建设什麽呢?有什麽不同吗?我们都说反对封建,是的!然而生活自身是本然的!况且每一种权力都不能代表人民,人民永远和权力不相容,不是服从就是反抗--於是永远循环,而我们,空抛了年华,尘俗的事务!年来是疲倦了啊!--即使把权力给我,我也是只有服从权力底本质的!於是,在人类史上没有好的时代,永远不会有真正完全的时代!啊,人生,轻轻的、轻轻的,这种脚步呀!

「我不受暴风雨底欺骗了,然而我要心灵底平静和自由!持着这个,我公正地处理人生底事务!」蒋少祖想。好几天他没有出门。他坐在桌前,翻出一切旧的东西来。他编好了他底文件和藏书。在某一本书里发现了王桂英在一.二八以前寄给他的一封信,他反覆地看了好久,然後烧去。接着他把姐姐们寄给他的信统统烧去。一张儿时的照片,剃了光头,穿着大棉袍的,他看了很久,在背面题了这样的字:「二十年以後,我还能认识你。」然後藏了起来。蒋秀菊订婚底照片被他粗心地放到书籍一起去,但死去的哥哥底照片却被他珍藏了起来。然後他整理金钱。他坚持不让陈景惠参与他底这些工作。他在房里久久地徘徊着,感到安静、恬美和心灵底温柔。

人们是会在过去的生活里发现无穷的东西,以照耀目前的生活的。蒋少祖现在觉得过去是困苦的、无知的,因而是美丽的。他记得,在五年前,他曾经在风雨中跑了二十里路去看一个朋友。现在他已经不会有这样的热情了。并且那个朋友就在那一年便死去了。他想到,最近一年来,他从未想起过这个朋友。他觉得自己也会被一切人忘去,像这个朋友所遭遇的一样。对过去的凄凉的回忆肯定了他目前的忧郁与疲劳,并且在这种心情上照耀着一种严肃的光辉。「耶稣是这样死去的--他没有看见天国,并且他知道了天国是不可能的!」他想。

新年的夜晚,为了避免朋友们扰乱,蒋少祖夫妇把小孩留给佣人照管,出去看戏。散场以後,他们在街上乱走,然後,为了避免遇到熟人,蒋少祖提议到跳舞场里去坐坐。陈景惠高兴这个提议,露出非常的兴奋来。

这还是一个和平的新年。人们不能知道明年的事。从一.二八以後,逐年地,上海狂热起来,特别对过年这件事狂热起来,因为,明天的事,是不能知道的。上海底寻乐的人们觉得现在是世纪末,应该寻求新奇的刺激,而在颓唐和凄凉里,刺激是特别甜美的。观察家们统计了上海妇女底衣妆,说是每年有三百二十四种样式发明出来:小报上并且讨论,妇女底大腿,还是赤裸好,还是不赤裸好。寻求刺激的人们同时就大声地喊叫毁灭,要大家准备好头颅去给敌人砍掉了--这杯酒,也是很甜美的。中国底人民是在黑暗中讨生活;这般冒险家底感觉,是不错的:空前的毁灭即将到来!走进门廊,在沉醉的、迷茫的灯光下陈景惠脱下了大衣,交给侍役。但蒋少祖拒绝了侍役,一个穿西装的、擦着胭脂的年轻人--蒋少祖觉得他擦着胭脂。陈景惠迟疑了一下,考虑是否要取回大衣。她吩咐把大衣挂好,侍役优雅地鞠了躬。一些漂亮的男女们,挽着手跑过了门廊。蒋少祖夫妇听到了沉醉的、迷茫的、柔软的音乐声。蒋少祖露出了淡漠的、安静的表情。

「它再不能诱惑我!但是我必须走下去!」他想,推开了弹簧门,在柔软的地毡上向咖啡厅走去。他们看见了在舞池里扰动着的丰富的、五彩的、迷茫的漩涡。

「过去的失去了!明天的,又不能知道;现在不是最真实的吗?应该欢乐啊!怎样?」蒋少祖想,嘴边有嘲讽的笑纹。「我们去跳吧。」他说,笑着。

「我根本就不会!我都忘记了!」陈景惠说,兴奋地、羞怯地笑着。蒋少祖觉得她特别可爱。

他们走了下去--卷入了那个扰动着的、五彩的、迷茫的漩涡里。纸花、汽球和垂花汽球下面的国旗,从顶上纷纷地落了下来,落在这个漩涡里。汽球浮动着,好像大的泡沫。人们底脸孔也好像泡沫。灯光逐渐暗澹,後来有了紫色和蓝色相混合的灯光--很凄惨的。後来有了粉红色的灯光,这是落日底光华。

有甜蜜的、浓郁的香气,有迷茫的、软弱的音乐,有那种好像笑的笑--有迷茫的软弱的肉体和灵魂,这个现世底宗教裁判所。那个异教徒的蒋少祖卷到漩涡里去了。没有多久他又漂浮了过来,他脸上有着激烈的、疲劳的神情,陈景惠则安宁地微笑着。他们又消失了,然後又浮了过来。在蒋少祖脸上,有了懒散的、迷茫的表情;长的、红色的纸条落在他底肩上。最後,就在那个蓝而紫的,很凄惨的灯光下面,他们带着一个汽球浮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