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什麽婚,完了!」他企图严厉,警察似地伸出了双手,但嘴皮牵动了起来,那个笑,在引诱着他。「委员长被扣了!张学良干的:完了!」他笑了两声,看着街心,变得严厉。「什麽,委员长!」
「他被关在西安了!中国完了!」他摇动双手。「啊,这还了得!」沈丽英叫,立刻跑向阅报处,但什麽也没有看,又跑回来。
「我告诉过你!我早就告诉过你!」陆牧生看报回来,面红耳赤地大声说,全街都听见。
「这还了得!张学良!」
「张学良是什麽人?」傅锺芬问。
「王八蛋,混帐东西!比猪狗不如!跟婊子胡蝶跳舞,丢掉东三省!不抵抗将军!花花公子!」傅蒲生大声说,全街都听见。
傅锺芬严肃地点了一下头,明白了张学良是什麽人。少年们,在一种快乐的兴奋里,冲动地看着街道、行人、车辆、阳光,觉得这个沉闷的世界,是在突然之间变成新鲜而有意义的了;觉得不寻常的日子,悲哀和欢乐,是到来了。他们用神圣的、严重的、灼烧的眼光看着一切,在这样的目光下,南京假若突然陷下去,都不是奇异的。他们觉得每个人都在心里痛哭着中国底命运。
陆牧生,露出傲岸的、愤怒的态度来,站着看着远处。「丽英,我暂时不去--我到党部去!」他冷淡地大声说。有了眼泪,转过身子去。
「牧生,秀菊要不高兴的!」沈丽英,从她底政治热情中醒转来,尖声叫。但陆牧生不回头。
「也罢,探探消息!--真是可怜!」她说,同情中国,流泪了。
「南京这麽多生灵,就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啊!」蒋淑珍凄凉地说。傅蒲生愤怒地看着她。
穿着黄色的缎袍和高跟鞋的、烫着头发的蒋秀菊没有被这些扰乱惊动,她是在专心地控制着她自己。她站在台下专心地、低声地回答着神父底问话,说,这件婚事,她是凭自己底心决定的,并且明白一切义务。神父在台上温和地、严肃地倾着身体,向订婚夫妇祝福。她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花束。
「他们刚才是在说蒋委员长被扣了吗?但是这与我没有关系,感谢上帝,我做得不错,而且,今天天气这样好!」她想。同学们和信徒们拥上来围住了订婚夫妇,并且抛掷花朵。蒋秀菊,恰像一个中国底新娘,垂着眼睛,庄重地站着。在她身边,她底未婚夫笑着幸福的、有些傻气的笑。神父走下讲坛,从袋里取出了报纸。很多人向报纸拥去。「在这个美满的大地上,荣耀的主赐给了春天--」在混乱和喧嚷里,一个活泼的、画着眉毛的、挟着皮包的教会女生高声地唱。
「中国要亡了,为什麽他们还唱歌?」陆明栋站在墙边,眼里有野兽的光芒,想。
蒋家姊妹们在墙边站着,笑着欣赏着蒋秀菊,并且想到,在这个老旧的教堂里,她们曾经有过的、青春的时日。她们高兴妹妹底出色的衣妆,高兴她底庄重,高兴神父底温和和窗上的鲜美的阳光,并且高兴她们心里有悲哀。而那种政治的热情,在沈丽英底脸上闪耀着,她不时看着讲坛边的读报的人们。
蒋秀菊庄重地向姐姐们走来,她底未婚夫笑着走在她底後面。
「若瑟!」蒋淑媛温柔地喊。
蒋秀菊站下来,严肃地看着她们。
「今天天气多好啊!」那个神学学生,快乐地、殷勤地,向大家说。
「小娘,告诉你,委员长被抓起来了!」傅锺芬大声说。「是吗?」蒋秀菊说,沉默了。发现蒋少祖夫妇没有来,她非常的懊恼。
这时,成长了的、因西安事变而态度阴沉的蒋纯祖走进了教堂,向各处看了一眼,眼光落在一个兴奋地笑着的、美丽的女子身上,露出了轻微的惶惑,然後向这边走来。他走得轻悄而阴沉,显出了一种绝对的傲慢。因为,遵照着人类底教义,政治底情热和民族底悲愤是具有着绝对的权力来轻蔑青春底奢华和嬉戏的。
如蒋纯祖所看到的,这里是擦着口红,笑着,唱着歌的--虽然这一切使他秘密地烦恼--因此,这里是可憎恶的。「弟弟,怎麽才来呀?」蒋秀菊,露出赞美的表情,问,认为弟弟是小孩。
「她们照例这样问!连她也学会了!」蒋纯祖想。「才来。」他说。
「车子很挤吗?」
「不怎麽挤。」
「你怎麽不高兴呀?」蒋淑媛问。
蒋纯祖不答。
「有什麽事值得高兴呢?」停了一会,他回答,含着敌意看了未来的姐夫一眼,然後阴沉地向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