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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68)

作者:路翎

「在人生底道路上,这是一个段落了!」她想。「为什麽这样快?为什麽不留住?--不过我是突然安静了!周围已经没有人了。--现在是多麽好啊!为什麽要怕别人底批评呢?现在是多麽好啊!」

「生活是很美丽的,是不是?」王伦,站在她底面前,说,并且笑着向她伸手。

「啊!没有人了!」蒋秀菊警惕地想。琴声、歌声、夏夜底甜蜜的凉风和她心里的青春的热情使她战颤着。她逃开了王伦,站了起来,走到面前的槐树下。在微弱的光线下,她底眼睛睁大,她脸上有严肃的、痴幻的表情。

「若瑟,若瑟,你怎麽?」

「啊!多麽安静!但是青春会失去吗?」她以痴幻的小声说。但同时觉得说得不对。

「--那麽,享受吧,你,若瑟!」王伦热情地笑着,苦恼地说,向她伸出手来。

蒋秀菊,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觉得一切都好,一切都柔美、溶化,一切都犯罪:觉得有热的、潮湿的面庞压在自己底脸上。她轻轻地睁开眼睛,证实了什麽,又闭上。钢琴室里的灯光熄灭了,他们站在黑暗中。

蒋秀菊没有地方诉说自己底软弱的、羞耻的、扰乱的感情,因此露出坚决的神情来。好久以後,她观察到一切人都是如此的,安心了。姐姐们底非议被她底冷淡的外表压伏了。但她内心很痛苦,觉得孤独;以前她觉得孤独很好,但现在,真的孤独,她觉得是可怕的。直到订婚的提议由对方底家长提给蒋淑珍以後,她底处境才改善。

一经对方的家长提议,蒋家姊妹们就乐意,多情地参与起这件事情来了,因为觉得,现在是正式的了。这个提议是蒋秀菊自己争取的,她觉得应该合法,她无力长久地承当犯罪的、痛苦的感觉。

订婚的前一天晚上,完全由自己底意志安排好了一切的蒋秀菊坐在姐姐们当中:那种欢乐的空气,是弥漫着。大家谈论订婚底仪式,主张这样,又主张那样--总之,主张她们自己所奉行过的样子,除了大花轿。蒋淑华以无力的,但讥讽的口吻问蒋秀菊,为什麽要在平常的仪式以外,还要另外举行一个教会的仪式;并且问她这是不是对方底主意。蒋淑华,秋天以来,便又生着病,今天第一次坐起来,包在皮袍里面,提着小手炉。说话的时候,她疲劳而激烈地笑着,一面摩擦着小手炉。很显着的,在她底讥讽的口吻下面,藏着冷酷的愤怒。

「要的,我们底信仰。还有人事关系。」蒋秀菊,以一种淡漠的、消沉的声音回答,同时轻轻地皱了眉。「小姐,花花绿绿的玩意啊!」蒋淑华说,带着敌意的笑容转过头去。

「你不要说,年轻的人总是喜欢的,不然,像我们这样子才喜欢吗?过去了,我们是!」沈丽英说,天真地笑着,希望蒋秀菊欢喜。

「要是爹爹在世--」蒋淑华说。

「爹爹不会干涉我的。」蒋秀菊回答,看着这个虚弱的、激烈的姐姐,好像企图使姐姐明白,提到爹爹,她是更有理由;并且,幸福和痛苦,是每个人自己的。

蒋淑华恍惚了一下,然後轻蔑地笑了。她懂得妹妹底暗示,她并且记得一切。

「她是多苦啊!」蒋秀菊,注意到了这个姐姐脸上的苍白和愁苦,吃惊地想。

「老顽固!老顽固!我们都是老顽固!」沈丽英笑着说,走向蒋淑华,又走向蒋淑珍,摇着头。「是吗,老顽固?」「我们都老了。」蒋淑珍,悲哀地笑着,说。

「你们为什麽这样说,难道我不会老吗?」蒋秀菊含着泪水,低着头,用战颤的声音说。她真的希望自己变老。她觉得,离开姐姐们,离开往昔的一切,是悲哀的。刚才的严肃和矜持都消失了,她是露出一种非常可怜的样子来,使姊姊们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是需要帮助的小孩,并且使姐姐们觉得,掌握着金钱,出了那麽多主意的,绝不是她。--清早,晴朗而寒冷,大家到教堂去。未婚夫妇是预备先到教堂接受颂词,然後再去安排世俗的欢宴的。街上是呈现着兴奋的、紧张的景象,但大家没有觉察。街边拥着很多的人在看报,冬天的发红的阳光照耀着,一种寂静统治着他们。这种特殊的寂静吸引了傅蒲生,他走近去,伸长颈子看了一下。立刻,大家发现他在颤抖,他挤进了阅报的人群。大家走了过去。

他挤出来,脸发红,哮喘着。一种强烈的笑容出现在他底脸上。他觉得笑是错误的,想忍住;但,好像小孩一样,他无法抵抗某种诱惑。他痉挛地张开了嘴,但没有声音。他拚命地和这个笑的情绪斗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