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麽冷啊!好极了!」他想,伏在雪里望着远处的灯光。「现在是深夜了!人们又过去一年了!还差几分钟,人们又送走一年了!在这一年内,他们做了些什麽呢?将来,他们会怎样呢?」他凄恻地想,忘记了他底苏菲亚了。「天天啼哭、吵架、骂人、希望,柴米油盐,生活是这样吗?我将来也要这样过活吗?」他在雪里支着腮,想。「中国是充满危险了!很多人死去了!很多人为了他们底祖国,受尽了侮辱!暴风雨是要来了!我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这些人!但是,怎样呢?我将要怎样过活,怎样死去呢?」他说,雪悄悄地落下来,盖在他底身上,他觉得幸福。「听着这些爆竹吧,啊,啊!到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爆竹是多麽响!多麽密!雪是多麽密!而南京是多麽大,多麽大!夜是多麽深啊!我终於要离开你们啊,但是有什麽法子呢?南京!南京!南京!」他说,站了起来。
他走到街道中央去,用手比在嘴上吹着喇叭,并且唱着歌,大步地走着。
第十四章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发生了西安事变。
汪精卫在去年十一月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时被刺,然後出国,政权的斗争,也就是决定这个国家将被什麽力量统一,并且象徵的斗争,告了段落。学生运动底怒潮继续到一九三六年秋天,接着是七君子案件。觉醒了的人们,失去了故乡的人们,以及悲愤祖国的人们,对政府所要求的,是抵抗侵略者。这个强大的要求促成了在政治关系上颇为复杂的西安事变。
南京市民们,在汪精卫被刺时怜悯过;在藏本事件时慌乱过;在学生们冲破了无数的防线来到戒严的南京时悲哀过--他们觉得和平是不可企望了。但在根底上,他们依然消沉,对学生运动和汪精卫被刺同样的淡漠。
而在这一连串的斗争里,南京找到了可以依托的人物;中国底公民们,找到了他们底「领袖」。因此,西安事变,是在南京造成了空前的政治性的紧张。
蒋家底人们,忙碌着蒋秀菊底订婚;在订婚的早晨,传出了西安事变底消息。
对於蒋秀菊,如人们所常常经历的,那个被朦胧地期待着的、并且骄傲地防御着的东西突然地到来了,於是一切都清楚明白了。「是的,我都想过了,应该是这样。」蒋秀菊想,走进了订婚底礼堂。
蒋秀菊在夏季毕业。毕业前後,她常常和朋友们到金陵大学去,在唱歌和基督教底讲习里,认识了一个神学学生。於是,那种忧郁病,那种幻想,便来袭击了;於是她便常常一个人去唱歌了。而且因为毕业後无处可去,她便旁徨起来了。
她觉得她现在很软弱,惧怕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她跟一个英国神父学习神学。一面想到,到洁净的修道院里去,是很好的。
她向蒋淑华表露过这些她自己也觉得是不可能的思想,企图证明它们是可能的。生病的蒋淑华激烈地讥笑了她。蒋家底姊妹们都认为蒋秀菊是已经到了抛开「鬼知道是什麽把戏」的基督教的年龄了。蒋淑媛和沈丽英都是曾经--那还是孙传芳的时代--接近过这种「鬼知道是什麽把戏」的基督教的。沈丽英快乐地说:「你看,什麽基督教!」在说话的时候她看了看自己底身体,向蒋秀菊证明,在她底身上,是没有什麽基督教的。
蒋秀菊本能地看了她底身体,当然,她并不想在她身上找到基督教。在那油渍的、半截袖子的蓝布袍子上,是找不出基督教来的,在那张兴奋得发红,然而愁苦的,常常掩藏着羞耻的脸上,是找不出基督教来的;沈丽英自己觉得这是非常值得快活的,但蒋秀菊,在一种内心底感动下,呆呆地站住了。
「难道都是这样吗?」蒋秀菊非常忧郁地想。
「我还是想升学。」她坚决地说,走出了房间。沈丽英正在和大家谈论汪精卫,她们非常怜悯汪精卫,因为觉得流血是痛苦的。
「我觉得街上的人都在恨我,怎样办呢?一切都烦闷起来了!这几个月多烦闷,但是我要等待,我要慎重--其实,我不应该怀疑他!」蒋秀菊向自己说。
晚上,那个神学学生以喜悦的,但严肃的态度迎接了她,他们走到花园里去。这个神学学生,是慎重地考验着自己,而不曾感到蒋秀菊底一切思想的。除了觉得爱情底忠实在呼吸着,并给予温柔的果实以外,这个神学学生,甚至不曾想到蒋秀菊会有思想。恋爱的男子,时而沉醉着,时而充满实际的思想,忘记去想到,在身边走着的,是一个实际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