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来了!」蒋蔚祖说,拉动地下的杂乱的被单,躺下去。
「昨天她说:『我们总要分离的,有什麽关系!』怎样?好极了!那麽我是否要杀死她?」他想,望着烛光。「不让她活着!活着比死还难受,又有阿顺!那麽,我怎麽办?」
在这个人间底深渊底极底下,深沉的寂静里,蒋蔚祖听见了远处的江涛底悲惨的吼声。
「不要想!什麽都不要!我到苏州去!到爹爹坟上去!到寒山庙里去!」他说,於是站起来,吹熄了两只蜡烛,把地上的一切全踢乱。然後又躺下去,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把这个房子烧了!这样我就不会再留恋了!」他想。
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然後站起来,紧张地把一件毛线衣加在身上,又打了一个包裹,数了数身上的钱。他挟着包裹,望着烛光。
「阿顺啊,我是不仁不义!」他说,取了一只蜡烛,但又放下,盼顾着。
「这个人间有何留恋!」他说,露出了冷酷的表情。「是的,何所留恋!不仁不义,男盗女娼!与其被人侮辱,当不如归去啊!」他说,拿起蜡烛来。
「啊,辞别了,这个人间!辞别了,可怜的素痕!」他大声说,凄凉地流着泪。
他底手颤抖着。他挟着包袱走到门前,打开了门,拿蜡烛向外面照了一下。然後他走回来,迅速地,强制着自己,点燃了帐子。他屏息地看着帐子燃烧。火焰冲到帐顶,他发出了野兽般的绝望的叫声。
蒋蔚祖明白了他所做的事情底意义,明白了火焰底意义,明白他是从此失去一切了。他恐怖地上前拉帐子,但屋顶底芦席已经着了火。他在烟里跑了几步,又叫了一声,怕被别人发觉,逃了出去。
跑到荒僻的街角时,他回头,看见火焰已经升在屋顶上。火焰冲到空中,在寒风里扑击着。旧朽的、孤独的屋子烧着了,蒋蔚祖底洞穴,蒋蔚祖底地狱和天堂烧着了。四近有了激动的人声。好像被什麽力量支配着似地,蒋蔚祖战栗着跪了下来,向火焰叩了一个头。
在这个大的力量前面,蒋蔚祖屈服了。好像骄傲的青年屈服於爱情。这个人间底轻蔑者屈服於对人间的凄凉的栈恋,蒋蔚祖觉得自己是不可饶恕的,将来也不可饶恕。於是他没有力量回到故乡去了。为了寻求恩泽和饶恕,他走向毁灭,消失在南京底那一大批不幸的人们中间了;这些不幸的人们,是被南京当做它底渣滓而使用着的。
人们常常以为自己是因真理而冷酷有力的,疯人更觉得自己是因真理而冷酷有力的、直到最後,他才明白自己底可怜的恋情。蒋蔚祖流落到街头去了;最初和几个这种同伴住在和平门的破庙里,後来被赶走,逃到南京附近的板桥去。最後,在第二年春天,他又在南京出现,醉着,穿着乞丐的破衣,疲劳而怨毒,干着下贱的生业。
金素痕找寻了一些时,确信蒋蔚祖是死在什麽地方了,确信自己,在这个人间,失去了往昔的寄托,明日的希望,主要的,疯狂的伴侣,是孤零了。这样地设想了、悲哭了以後,她就从这一场可怕的恶梦里醒来了。她在下关底另一间屋子里布置了蒋蔚祖底灵堂,好几天带着五岁的男孩在那里厮守着。法院开庭的时候,她,寡妇,带着阿顺去--。她在庭上哭了。
接着,二月间,她就嫁给了一位年轻的律师。
一面是灵堂,一面是婚礼。金素痕从这种悲剧中取得了她底生活权利。她确实是爱着那个不幸的书生,可怜的疯人的。她相信她是替蒋蔚祖底寡妇孤儿找寻出路,她心里非常悲哀。
金素痕,预见到这个结婚底完全的势利和冷酷,抓紧了这个悲哀。除了这个悲哀,她在人间是没有别的东西了。一种可怕的剧痛,预示了她底将来底不幸。於是,过去的一切,就被一种纯洁的光辉所照耀,变成了诗和图画。
她诚实地忏悔着,她底悲哀的热情吞噬了一切。在某一天早晨从恶梦里醒来的时候,蒋蔚祖就变成纯洁的天神活在她心里了。
「我有多少罪恶!」她想,带小孩上车,到下关底灵堂里来。
她沉默地走进灵堂,坐下来悲伤地望着蒋蔚祖底照片。她做手势叫佣人点蜡烛。
她做手势叫小孩叩头,小孩恐惧着。她站起来,把小孩按在地上,同时她哭了。
「阿顺,阿顺,爹爹去了!」她哭,说。
於是她望着照片。
「可怜的蔚祖归去了!」她说,低下头来。「留下了我们,受不尽的辛苦!--蔚祖!蔚祖!你总知道我底心!我是你底素痕,无论在这个人间,还是在--九泉!蔚祖,一切都完了,我们做了一场恶梦!我们在应该相爱的时候没有能够爱,现在你去了,而我也不久了,我是一个罪恶的女人!--从此,我要在这个万恶的人间--啊,不,蔚祖,你什麽都晓得,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啊!」在痛灼的悲伤里,金素痕叫了起来。随即她倒在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