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听到陆明栋在近处用胆怯的低声喊他。
「什麽事?我在这里!」他回答;声音有些颤抖。「要你去吃饭,他们--」陆明栋走近来,用鼻音说,但没有说完,被一个从天空来的强烈的红光惊住了。
一颗巨大的陨星飞过低空,强烈的红光照亮了平原。极短促,极明亮,红色的光辉照亮地面的一切,陨星驰过低空。
可以听到它底磨擦空气的响声,它落在南京底方向。
陆明栋跑向蒋纯祖。蒋纯祖向铁道外跑。周围腾起了惊异的喊声。
「小舅,落在南京,你看!」陆明栋细声叫。
陨星落下了,周围底惊异的喊声,却继续着--人们是被激动了,从平原底各处,从各自底巢穴里跑出来,喊叫着。特别因为这些喊声,蒋纯祖突然变冷静,作着强大的反省,下意识地掩藏着自己心里的最神异的、最美的东西。蒋纯祖站着不动,注视着红光消失了的方向,听着喊声,感到这一切,证实了自己底动人的存在。感到陨星底红光所激发的自己底最好的、最美的东西,是别人所不能明了,并且是任何表情都不能传达的。他神圣地,带着一种奇特的冷静站着不动,好像表示他早就知道这个,并且他所等待的就是这个。
他轻蔑对这个陨星、也就是对他底俊美的心灵所发出的一切喊声,一切评论。他觉得他是对的,因为在这个精神底竞争上,他毫无嫉妒。他严肃地看着陆明栋。
「我们回去吧。他们在吃晚饭?」他轻柔地问,用这种声调抑制了陆明栋的兴奋。
陆明栋看着他,好像觉得,吃晚饭这件事,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的。
「我饿了,回去吧,明栋。」蒋纯祖轻柔地,带着自觉的、可爱的虚伪说。好像他企图证实,吃晚饭这件事,在今天,是特别优美动人的。
姑妈满足了,於是重新想起城里的一切,想到女儿,亲戚,麻将牌,债务。想到拥挤的、石块铺成的街道,和每天下午的卖糖粥的担子;这个卖糖粥的熟识姑妈,像熟识街上的一切人一样。姑妈生了怀乡病;在姑妈,南京底夏天生活,是可以用卖糖粥的底那张瘦长的、淌汗的、严肃的脸来代表的。於是姑妈告辞了姨侄女,像每年一样,说:明年再来。
黎明时,姑妈骑着驴子,在驴子的屁股上系着大的蓝布包袱,里面有瓜果,鸡蛋,和其他一切,像每年一样,穿过田野向车站走去。两位少年走在前面,提着包裹。黄润福夫妇走在後面;黄润福敞着胸膛,卷着裤管,手里提着粗木杖。露珠在稻穗上闪耀着,空气新鲜、凉爽,姑妈严肃,心里有惆怅,但觉得威风。
姑妈昨夜跟少年们讲了她哥哥底故事和牛郎织女底故事。此刻大家都不再想起这些故事,但姑妈感到她昨夜讲了什麽,不是讲了故事,而是讲了生活底悲惨。大家沉默地在田间前进着,姑妈看着远处,感到忧愁。这片寂静的、深沉的、美丽的,於姑妈是过於美丽的田野令姑妈凄凉,她不知道,坐在驴子上,她要到哪里去。今年的夏季是过去了;姑妈想。明年怎样呢?住在这里,也死在这里,不是很好麽?
姑妈沉默着,看着经过身边的一棵孤独的、弯屈的,但丰满的柳树。
「这棵树!」姑妈突然说,严肃地笑了一笑。但大家不注意这棵树。姑妈无法说出她从这棵树所感到的,即这棵树是孤独的、弯屈的,然而丰满的;再过几年的时间,它,这棵树就要倒下了。
秀英微笑着,希望姑妈不要凄凉。
太阳升起来--赤红的火球,黄色的田野上照耀着淡红的、隆重的、威严的光辉;好像向这个光辉的、伟大的统治者致敬,广漠的田野里到处都闪起了水湿底光芒。有云彩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来。轻轻吹拂的风变成灼热的了。蝉在四处鸣叫着。
但人们看见,在树丛和小的山峦--江南的柔美的山峦--背後,依然割据着暗影。各处的庄院冒着烟。田野深处,有忧郁的,男性的歌声唱出来了:低缓的、和平的、忧郁的、独自寻思的、无可安慰的,好像表示,对於这种庄严的早晨,他们,中国底继承祖先而生活着的人们,是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虽然没有倦厌,却已经失望了。他们是不愿再受热情底欺骗了。他们是,和平地,忧郁地,独自寻思地,无可安慰地--在心里藏着梦幻。
「我说,姑妈啊!」黄润福,荣耀地走在驴子後面,说,听着田里的歌声。
「是的,是的,儿啊!」姑妈,在驴子上困难地斜过身子来,怜爱地笑着,说,姑妈很精明,但同时她也懂得黄润福底「我说」是指什麽:姑妈精明地听了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