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看到的,就是那个已经死了好几个月的蒋蔚祖!蒋蔚祖麻木地,蹒跚地走着路,扛着「王祥卧冰」。他底头发那样长,他底脸上涂着泥污和鼻涕。他所穿的衣服--假若还能叫做衣服--在一个叫花子身上,是很适当的,但在蒋家底儿子身上,是骇人的。破布片垂着,胸部和肩头都露了出来;下身的布片垂到膝盖,露出了破烂的腿。
在他底疲倦的眼睛里,是有着一种沉醉的神情。他是什麽也不看,生怕落後,蹒跚地走着路--拖着他底屍体。好像他并不是走在人群里,好像他是走在荒野里,因为目标还没到达,所以他还爬着。一个内心的目的,一点点埋藏在死灰里的微弱的火花,是可以拖着一个屍体在荒野里走这麽多路的呀!
这个怨鬼,是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南京,出现在他底妹妹面前了:为了赎罪,扛着二十四孝图!
蒋秀菊,在认出哥哥来的那瞬间,和惊吓一同,心里有恐惧的感情,觉得,一个教会女生,在这麽多人面前,认一个乞丐做哥哥,是可怕的。所以她跑了一步又站下。
立刻她为这感情而感到空前的、燃烧般的痛苦。为了这个宿命的感情,她底洁白的生命是有了一个痛苦的创伤。人们时常看到,安静地生活着的人们,突然地、不为什麽地就倦厌起来、痛苦起来,感到无可安慰,就是因为过去的秘密的伤口又在流血了的缘故。
当她如火焰一般地,在众人底骇异下跑上前去的时候,她底创痛是已经无可挽救了。为了消灭这个不洁的创痛,她抓住了这个乞丐,哭出声音来了。她底皮包落在地上。她以燃烧着的、恐怖的眼睛盼顾着。
蒋蔚祖麻木地看着她。为什麽,他既是在荒野里行路,还会被人拉住吗?但妹妹底哭声和恐怖的眼睛使他颤抖了起来。他颤抖起来,她像要逃脱,但露出了无力的、乞怜的、小孩般的表情,二十四孝图跌下来了。
人们围成圈子。立刻有褴褛的小孩抢起了二十四孝图扛在肩上。出丧的行列照旧地前进着。
「阿哥,阿哥,阿哥呀!」蒋秀菊,带着所有的爱情和沉痛,大声叫。
在这个叫声下,那种消失了很久的人间的情感在蒋蔚祖心里苏醒了。他眼里有了泪水,他发白,晕过去,倒在蒋秀菊底勇敢的、迅速的手臂里。
「他是你什麽人?」一个老头子轻轻地、冷淡地问。「是我哥哥!」蒋秀菊严厉地回答,凝视着附近的玻璃窗上的闪耀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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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蔚祖被运到蒋淑珍家,而苏醒过来之後,怀孕的蒋淑珍,就坐在床边哭着。蒋秀菊苍白,带着严厉的表情--对於别人底,和她自己底错误她都不能饶恕--,坐在椅子里。另一边房里,蒋淑媛和男子们在紧张地商量着这件事。第一,是不是要把金素痕结婚的事情告诉蒋蔚祖;第二,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消息让金素痕知道。
傅蒲生和蒋淑珍一样,认为不能够告诉蒋蔚祖,因为显然的,蒋蔚祖是为了对金素痕的希望才活着的。蒋淑媛则认为能够告诉,她底理由是:假若还存着希望,蒋蔚祖便不会出走,而告诉他,就可以使他完全断念。这样就可以控诉金素痕重婚,而在诉讼上取得胜利。
至於「是否应该告诉金素痕」,大家认为,首先应该决定是否应该告诉蒋蔚祖。大家低声争论了很久。蒋淑媛底独断的态度占了优势,傅蒲生摇手,沉默了。
「你们到底怎样想?」蒋淑媛带着不满足的表情,看着陆牧生,问。
大家觉得,她特别看着陆牧生,即在这个问题里不起作用的人,是有着特殊的意义的。
大家沉默着,因为对於蒋家事情,谁也不能负责。「你们到底觉得怎样?」蒋淑媛问。
「看定和回来--」傅蒲生说,但发现了蒋淑媛脸上的烦闷的表情,就摇手,愤怒地沉默了。
蒋淑媛沉默地坐了一下,走出房去。她走到对面的门边,伸手招了蒋淑珍。
坐在椅子里的蒋秀菊,眼睛明亮,露出显着的仇恨,看着蒋淑媛。但蒋淑媛没有注意。
蒋淑珍走出来揉着眼睛。
「我想告诉蔚祖。」蒋淑媛冷静地说。
蒋淑珍同情地看着她,没有注意她底表情,也没有注意她说什麽。因为对於她,除了可怕的痛苦以外,说别的,是不可能的。
「你怎样想?我告诉蔚祖。」
「他睡了。」蒋淑珍说,迷晕地、小心地看着房门。蒋淑媛皱眉,拖她走到桌子前面。
「告诉蔚祖,叫他死心,说婊子嫁人了。」蒋淑媛恼怒地说,看着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