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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50)

作者:路翎

「姑妈,我是说--」黄润福甜蜜地笑着,说,他底厚嘴唇有些颤抖了。「--在乡下,秀英是寂寞呢!--姑妈,说句笑话,她一直到今天都不会管家--」黄润福为难地笑着,说。

「但是,我是懂得她底心的啊!」黄润福说,变得严肃,听着田里的悲凉的歌声。

「是的,儿啊!」姑妈说,听着歌声。

走进车站,蒋秀英就向前面跑去。精明的姑妈立刻爬下了驴子,追了过去。她们抢着买票--蒋秀英羞耻得红了脸--最後,蒋秀英看着蒋纯祖。

她招手唤蒋纯祖走到一边去。蒋纯祖心里激动而甜蜜:特别因为是美丽的夏日,他对这个安静的、单纯的女子有了那种强烈的爱情。他觉得羞耻,同时又觉得甜蜜,走到她底面前。

这个单纯的女人自己也羞耻得红了脸,并且有了眼泪。「这个你拿着--」她小声说,塞过一个纸包来。蒋纯祖莫名其妙地拿着了,感到大的幸福。他企图拒绝,但没有勇气。他底羞耻的、恍惚的样子使蒋秀英非常的痛苦。

「纯祖啊,--你回去跟淑珍姐姐,淑华姐姐她们说--」她慌乱地说,红着脸。「--你要她们--来玩!」「好--」蒋纯祖单纯地说,畏惧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这个--!」他抬了一下抓着纸包的手,说。「哦,纯祖弟啊--不,不要紧的!」她说,揩着眼泪,低着头走了开去。

蒋纯祖皱着眉把纸包塞到口袋里去。他继续感到强大的幸福:他是在恋爱。火车开动时,黄润福扶蒋秀英骑上了驴子,蒋纯祖就伤心得偷偷地哭起来了。

姑妈去了。蒋秀英说:「一有空就来啊!」姑妈说:「一定来,放心,儿啊!」

第十二章

秋天,蒋淑华生了男孩,身体更坏了。蒋淑珍和沈丽英在冬天的时候又怀了孕。蒋少祖夫妇没有来南京,诉讼没有结果;老人们生着病,怀念一种说不明白的东西,好像是怀念故乡。这半年,蒋家底人们底唯一的兴奋便是蒋淑媛替妹妹蒋秀菊做媒,而被蒋秀菊拒绝了的事。蒋秀菊显得是毫不考虑就拒绝,在姐姐们和亲戚们里面惹起了长久的议论。

蒋秀菊看到了各个家庭底缺陷和不幸,认为自己,没有任何保留地,应该完全不同。教会女中底恋爱的风波,对她没有影响,同学们认为她头脑守旧,但她却认为没有一件恋爱是严肃而有意义的。父亲死後,她是突然地认识了金钱底力量和周围的堕落和丑恶。如人们在这种少女身上所常常看到的,蒋秀菊,在最初的朦胧的梦想之後,退了回来,着眼於严肃的实际了。她底原则是: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觉得除非有钱,她不能恋爱,或结婚,而现在她没有钱。於是,那种绝对的高傲来到了她底心里。

她不大到姐姐们那里去了。但常去看发疯的哥哥。她想:孤独很好。

蒋蔚祖很可怜地惧怕一切人,憎恨一切人。但正因为惧怕,正因为他并不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冷酷,他不能脱离。因为金素痕还需要他,他不能脱离。将近过年的时候,他过活得极紧张。他异常诡密地侦察着:金素痕是否还需要他。

他证明金素痕不顶需要他。总之,他没有得到肯定的确证,也没有得到否定的。意志底缺乏就在於没有力量造成一种事实底确证或心灵底确证,在疯人更是这样。

蒋蔚祖养成了他底思索的习惯。他先在房里乱走,把一切东西都弄乱或破坏,然後不动地躺在这些凌乱的东西中间。在他有疑问的时候,他就又站起来,再弄乱。如此直到这种凌乱肯定了他底思想,或者说,他底思想肯定了这种凌乱的时候为止。

又是在阴雨的、严寒的夜里。昨夜金素痕在这里哭过,今天他,蒋蔚祖,在这里思索着。他把椅子翻倒,把被单和衣服拖到地上,肯定金素痕底悲哀是假的。但为什麽要做假?他想,不能解答,於是把椅子推到床边去,把一件衣服撕破。六只蜡烛照耀着,苍白的蒋蔚祖僵直地躺在地板上。他忽然捶地板,叫出两声野兽的声音。

遵照金素痕底嘱咐,佣人站在门外监视着。但到深夜时,她找到了可以安心的理由,下去睡了。

蒋蔚祖捶地板,叫出野兽的声音。

他站起来,把桌子翻倒,他坐在桌子上,举手蒙着脸,听见了风声和雨声。

「又是一年了!爹爹底屍骨要烂了!他也等得急了!」他想。

「来吧!来吧!这里来吧!」他觉得,在遥远的风声和江涛声里,有这样的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这个声音一年来便呼唤着他,今夜显得特别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