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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5)

作者:路翎

「淑华又要回苏州。」王桂英说。「是的,不知为什麽。父亲原来很喜欢她。闺秀气派啊!」蒋少祖说:「花园後面有一座松林,他们大家认为这座松林是奇怪的,松林里有一个很小的池塘--」他说。远处的炮声给这些话以特殊的意义,唤起了对往昔的,对和平的生活的诗意的热情。人们觉得这些回忆是极美,极可贵的,因为毁灭已在进行。蒋少祖柔和地笑,用柔和的、低沉的声音继续说下去。夏陆吃力地想了一下那个松林,急剧地笑着点头,希望蒋少祖已经满足。「那麽,没有人住麽?」陈景惠惋惜地问。「你怎麽会想到没有人住?」蒋少祖忧郁地说:「他们都要去住了,假若父亲--怎麽,那些太太小姐们不准备大大地去一下苏州麽?」他特别忧郁地问王桂英。「南京也很好玩哪。」王桂英说,顿了一下,思索地凝视炭火:「但是,在战争里,大家都牺牲了,人不能那麽自私。有些人是宁愿投火的,好像飞蛾。」她低声说,摆了一下头,严厉地嗅鼻子。蒋少祖嘲讽地笑,但即刻严肃,凝视着她。她未看他,下颔打颤。夏陆感到可以离开关於他们的苏州的谈话了,严肃地看着蒋少祖。这眼光表示对过去的不幸的或甜美的回忆他是有着更深沉的情感的,但他不想在别人面前提起,因为现在空前的灾难正在进行。

「那麽,你不预备回去了麽?」蒋少祖问王桂英。「我这样想。」「真的,你不回南京了麽?」陈景惠带着惊恐问。王桂英简单地笑了一笑,然後看了夏陆一眼;他正在看她。夏陆羞惭起来。「玄武湖还是那样麽?」蒋少祖又问,脸上的那种疲乏的表情更强烈。王桂英,觉得自己明白蒋少祖底情感,明白他为什麽老是这样地向她发问,悲哀地笑了一笑。她抱着腿,把下颚搁在膝上,凝视炭火。

「这几年变了,这几年一切都变了,旧的东西变少,空地也变少,繁华起来了!」她叹息着。「一切都要变化。我想你不会认得你底弟弟妹妹了,你是蒋家底英雄哪!他们又还能怎样呢?」陈景惠问弟弟妹妹怎样,王桂英简单地回答了她;显然王桂英不愿离开她和蒋少祖所共有的那种深沉的,凄凉的情绪。蒋少祖显得疲乏而苦恼。王桂英底坦率使他不安--这种疲乏的表情是他在不安里常有的。炭火很旺盛,水壶开始发出轻微的响声;灯光沉静地照耀着。夜深了,炮声更清晰;在钝重的敲击声里间有低沉的吼声。谈话间断,夏陆变得安静,听着炮声,想到在这个和平的灯光外面,血在涌流,觉得人类底生活是奇异的。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失去了什麽再不可得的东西,错过了什麽了。在清晰的炮声中间,时间沉静地过去,人们觉得每一分钟都带来新的苦恼,新的负荷。

王桂英沉静下来,渐渐地觉得委屈,心里有惶惑和凄凉;她现在不得不看到她底热情和幻想和眼前的现实是怎麽不调和了。另一面她有些无聊,她看着夏陆,觉得他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可笑。陈景惠用阴惨的、惊异的眼睛看着跳动着的水壶盖,但不去提它,沸水落进炭火,发出声音。王桂英轻轻地提下水壶,随即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抱着膝,下颚搁在膝上。「在我小的时候,过年的时候家里烧松树桩,老太婆说是吉利。」夏陆突然用低沉的声音说;感觉到王桂英在看着他,露出温柔的、天真的笑容。「我们是乡下人家,很穷!」他说,伸开腿,看着鞋尖,沉在回忆里。但随即他想起了蒋少祖刚才的关於苏州的回忆所带给他的困恼,觉得他已对别人犯了同样的错,歉疚起来。王桂英有趣的、简单地笑了一笑。蒋少祖疲乏地,淡漠地看着他。於是忧伤的、惶惑的夏陆站起来。「好,我要走了。」他说。蒋少祖站起来,沉默地看着他。「夏陆,不走罢!」陈景惠忧郁地、怜悯地笑着说。「张东原说是他要公开反对罢工委员会,虽然我们都赞成罢工,但是他说委员会落到那些官僚手里去了!」夏陆带着奇异的、解嘲的微笑说,因为蒋少祖那样地看着他。「而且,我听说,大家要召集文化界的会议了!」他加上说,温和地、怯弱地笑着;他觉得这些消息都是令人凄凉的。他眨着眼睛:他底心跳增剧。他满意他能够在最後的时间说了这个。他怕自私。他拿起帽子来,好像很幸福地笑着,听着炮声。蒋少祖直率地,沉默地看着他。「夏陆,不早了,不要走吧。」陈景惠感伤地说。「不,要走,因为--」他说,瞥了王桂英一眼;他底潮湿的眼睛说了因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