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你底信了。」蒋少祖温柔地说:「但是,你究竟为什麽来上海呢?」王桂英严肃地沉思着,看了他一眼,听见一个炮声,像前一次一样,感到这个炮声伤害了什麽,毁灭了什麽。蒋少祖希望得到她底热情的笑,但她未做这个。她沉思着。「因为我不愿再蹲在南京。我觉得厌了。新的生活是应该的,再没有机会,而别人又要伤害我了。」她说,嗅鼻子,「我现在不再计较什麽,我是为我自己生活的,就是说,我心里只有我自己。」她说,「我不愿为别人,并且不愿让别人知道。多少人都牺牲了,何况我!」她说,凝视他。蒋少祖愉快地笑,觉得应该这样笑,因为王桂英底话唤起了他底苦恼,而掩藏某些情绪是他底习惯。「你心里没有我,并且不愿让我知道麽?」在她说话的时候他妒嫉地想--这个思想警觉了他,於是他愉快地笑。他是惯於这样做,并因了不是老练,而是年轻的、优美的单纯,他是做得很恰当的。他笑,似乎满意她底话。那种重逢的热情和年轻的幻想,和对过去的悔恨在他心里激荡,他敏锐地考虑到了它们,但他现在不愿承认它们,因为战争使他看到了现实的多面,并且,主要的,他现在在用全力在这个多面的现实里把握自己。但他务必表现得使王桂英不觉得他在轻蔑她底热情,他没有这个意思。他必须对她保留很多东西,甚至保留某种爱情;这是他意识到了的。这是某些年轻人,即便是已经结婚的年轻人常有的情形,他们不能管束这种热望,相反的,他们觉得只有在这种热望里才能找到真实的生活。他开始优美地、温柔地说话,替她解释她底志愿。他说这是应当的,人应该有要求在心里只有自己,并追求自己的权利。别人是没有权利要知道,更没有权利譭谤的,他说,但社会常常很冷酷;为了不使自己失望他做手势说,应该一步一步地走。主要的,一个人,尤其一个女子,不要太相信别人。他强调了这一点--他觉得他是在诚实地告诉王桂英不要太相信他--温柔地看着王桂英。王桂英感动,觉得这个蒋少祖已不是从前的傲慢的蒋少祖,相反的,是体贴的、可爱的蒋少祖。这印证了她心里底某种想像。在他底温柔的注视下,她感到爱情存在,而无疑地,她,王桂英爱他。在他底平静的、温柔的声调下,王桂英心里发生了可怕的冲动;这种冲动不顾一切,要毁灭一切,而得到瞬间的满足:她在来上海前夜便充满了这种冲动,这是生活在动荡中的人所常有的。她看着他,脸颊发红,但她突然露出那种处女底羞怯的、自爱的、谨慎的微笑,於是一切都过去了。她在这个可怕的印象下站了起来,走向火盆。
「你坐吗?你穿得太单。」蒋少祖说。「我要站一站,坐久了。」她说,注意到蒋少祖底眼光未离开她底身体,迷惘和娇媚闪过她底脸,「啊,你告诉我,这几年你怎样?」「你看,我结婚了。」蒋少祖说,沉默了一下,「活动一些事情,我怕这个战争打坍我。但相反的,我看见我可以站住。你呢,啊?」他生动地问。「我常常很乱。但是现在倒反而安静了。」她叹息,想起刚才的冲动,谨慎而安慰地注视着他底高额的、动人的、年轻的脸。陈景惠捧着汤糕走进,进门便笑,温柔地说客气话,声明她从来不会做菜,并说在这个苦难里,一切都缺乏,她底微薄的心意是受着委屈了,希望客人原谅。她感动着,说得很低,带着一种细致的感情。这种细致好像是很特殊的,蒋少祖严肃地看着她。这时夏陆悄悄地走进来,拿着那顶旧礼帽,脸上有感动的神情,看了王桂英一眼,向蒋少祖兴奋地微笑。他说了什麽,又笑,在微笑里他底有须的脸上的悲怆的感情更深沉。然後他瞑想地凝视炭火。显然的,灯光和炭火感动了他。他底整个的身体说,他不知为什麽会这样孤独,并且他又这样孤独地走来了;外面是风雨的、严寒的、危险的暗夜,这的确是令人悲凉,很不寻常的。他原来是并不想来的,但一切是这样的深刻而动人,他自己不能做主--他的表情说。「我在这里过年了。」他说,瞥了王桂英一眼。「当然。」「有酒麽?」「都有。那麽你先吃糕!」陈景惠可爱地笑着说,跑了出去。
夏陆满意地叹息。「我刚才来过--这位王小姐在这里。我找你,没有什麽事,」夏陆笨重地坐下来,努力不看王桂英。「张东原说,他下午遇到你--你今天跑了一跑麽?」「张东原还说了什麽?」「他说他给你看了两篇重要的文章。但是他说印刷所垮了,因为某方捣乱。」夏陆忧郁地说。蒋少祖在夏陆提到文章的时候轻蔑地笑了一声,然後皱眉,沉思起来。「你对於这一切有什麽意见?」他问。「我?」夏陆疑问地看了他一眼。「我没有意见。」他非常忧郁地说。「各人都说自己对的,但是要看谁真的做出成绩来。」「对的。」「你相信谁?」「我不相信谁。」他们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