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惠拿来很多东西,把凳子拉到火边来,小心地摆好。夏陆打开酒瓶,他们开始喝酒。蒋少祖劝王桂英喝酒,王桂英喝了,夏陆希奇地看了她一眼。陈景惠,明白他们的谈话要长久地继续下去,低声地劝王桂英吃菜,一面安静地织起毛线来。「我听说,」夏陆说,「厂里有几个工人到前方去,两个被打伤,一个死了!」蒋少祖沉默着,预示激烈的态度将要到来。「有人说,郭绍清曾经表示,他不信任全民族的战争这一次会成功。」夏陆说。郭绍清是被他们所注意的,一个有力的人物。蒋少祖严谨地沉默着。
「很多人都这麽说。」蒋少祖说。「是这样!」他突然激烈地笑着说,「我们不必管各方面的小东西吧,这没有影响!罢工是一种示威,只要主要的是对付敌人!我已经不再相信张东原他们了!完全,完全露出了狐狸尾巴!他们说张东原前天还哭了!」他说,激烈地,轻蔑地笑着。「我知道,我知道!」夏陆大声说,激动地沉默很久。「他哭,说,我底祖国呀!这麽多的阴谋包围着你呀,而--黑暗的--」夏陆激动地,混乱地笑起来,吃力地做着手势。蒋少祖愁闷地看着他,好像不知道他为什麽觉得这样好笑。「老百姓底生命财产啊!」夏陆严肃地说。但又笑了一下。「今天真茹空战,是南京的航空队。」「我看见的,飞得那样高!」王桂英激动地说。「哪里,根本是一个美国人自己飞出来的!」蒋少祖说。他沉默着。「你想想我们看见这里就是了!我不知道张东原们为什麽看不见这一切!而且我憎恶那种左倾幼稚病!」他激烈地说,於是他沉默。特别因为王桂英在注意地听着他,他感到欢乐,像一切人一样,他觉得只有他自己才是无比的公正。「我们无需发什麽宣言,无需说什麽大话,我们只要像一切老百姓一样!应该看得远一点!我一向认为某方面的组织是现代文明底苦闷的产物,但是难道你能否认它底原因底存在麽?」他雄辩地问,这是常有的情形,在兴奋中,人们只竭力说述自己的思想,而认为自己是在替对方解答疑难。「难道你想是麽?」他抱着膝盖,问,「是的,现代文明的苦闷,问题是在於,把文化交给人民,这就可以免除现在的那种苦闷的形式,和一切专制、偏狭、机械主义的缺点!--是的,人们应该管自己底生活--应该多多地思索,管自己的生活--」他低声说,向着火,显然这个思想於他是极重要的。他温柔地笑,表示宽慰了一切。然後他严肃地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冷风吹进来。蒋少祖静静地仰头看着天空。夏陆站起来,沉思地徘徊着。王桂英不安地走向窗边,站在蒋少祖身旁,看着窗外。夜已经很深,王桂英辨认火光底方向,想起了几年前读书的地方也在炮火中,浮上了安静的、悲哀的笑容。蒋少祖未看她,但感到她底呼吸和笑容。炮声在暂时间断之後又开始,起初是较钝重的两声,然後传来一个短促而深沉的吼声,接着又是钝重的一声,好像钢铁相碰击。蒋少祖忽然想起儿时和苏州的家庭,感到惆怅。「那边的火光,你看,我记得--」王桂英低声说,但即刻沉默。蒋少祖疲乏地、涣散地笑着看她。王桂英觉得他是故意地如此。「你记得?」他低声问。感到这句话是不寻常的,他垂下眼睑,而疲乏的,涣散的脸起了变化;这种表情没有离去,但它变得强烈。这种强烈的疲乏神情使他底脸动人。他笑,眼睛微颤。「十年一觉扬州梦!」他低声说,眼睛在动人地笑,「你倔强而蠢笨,我说你没有前途,你哭。啊!」「我记得并不是这样。火烧去一切!」王桂英严肃地,讽刺地回答。
「不然。如果可能,你哭;如果不可能,你哭!」蒋少祖热情地,讽刺地笑出声音,「如果并不如此空虚,你哭;如果现实磨灭你底幻想!」你顿住,凝视她底被打动的、严肃的脸,然後笑着摇头,洒脱地转身离开窗户。「如果这个世界还是苏州底後花园--」他说,向陈景惠和夏陆愉快地笑。王桂英转身,倚在窗槛上,抱着胸,动人地,迷惑地笑着。「你错了!」她高声说:「你底好哥哥还在後花园!」「那个花园很大麽?」陈景惠不安地问。不知何故耽心王桂英会做错事。「很大。有花、有树、还有宫殿!从前里面住了一个王妃!」蒋少祖拨炭火,露出嘲讽而悲哀的古怪的神情说,做了一个安适的、听命的姿势,抱膝在火旁坐下。夏陆停在火旁,吸气,踮脚,看他,目光掩藏地变得幽暗。蒋少祖在窗边向王桂英说的话他和陈景惠都听见,这些话令他糊涂。这些话使他看出在蒋少祖和王桂英之间是存在着深刻的关系,感到渺茫的嫉妒。其次,他觉得蒋少祖有了那种他所熟悉的不可捉摸的感情。他以那种蠢笨的努力来适应朋友底这种状态,傻笑着掩藏地看着蒋少祖。蒋少祖向他愉快地笑,但他觉得蒋少祖是故意地如此。蒋少祖开始觉得夏陆妨碍他。他向他说了什麽,又转向王桂英。陈景惠加入谈话,谈起了苏州。他们底谈话使夏陆不自在。但他坐着,在扰乱里变糊涂,好久不能决定自己应该怎样。这种状况是很痛苦的。他疲乏地,沮丧地看谈话的人,不时发笑,好像他很安适。他笑,点头,使对方满意,希望这个谈话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