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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45)

作者:路翎

姑妈最初看见的,是窗内的一个赤裸的、焦黑的身体,它底右肩暴露在阳光里。从这个肩上望进去,姑妈看见了垂着的灰色的、破烂的布幅。船头上有着几片烂了的木板。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姑妈踌躇地站着,觉得无力跨过面前的发臭的水塘。船上无动静,没有丝毫生命底表徵。那个赤裸的、骨嶙峋的、焦黑而弯曲的上身依然停在窗口,好像它是绝不会再动一下的了。

邻妇发出了一个喊声。接着又叫了两声--用那种非常单调的声音。

最後,邻妇焦急起来,走到花船底踏板前,弯腰向着窗内。於是那个可怕的上身运动了,有一颗头发稀落的、沉重的头探出窗子来,向河岸瞥了一眼。

「周得福!」姑妈,鼓起了她底所有的勇气,叫。「您老人家下来。」邻妇说,由於奇怪的理由,露出了敬畏的神情,走到旁边去。

周得福向姑妈凝望着。当他认出时,他底嘴--假若还能够叫做一张嘴的话--张开来,流下了涎水,而他底头颅,像木球在弹簧上一般,在他底细长的颈子上颤动着。长久地,这个周得福颤动着,流着涎水。他用那种可怕的、无表情的眼光注视着河岸,渐渐地有了激动,他底手开始在窗槛上抓扫。

姑妈发慌,全身流汗了。

「周得福--听说你,我来看你!」她喊。

「老人家,进来坐。」周得福发出声音来,说,於是缩进头去。姑妈看见窗口的那个上身在哮喘。

「他叫您老人家上去。」邻妇皱着眉,敬畏地说。「不,请您转告,说我走了!」姑妈说,流泪了。

「也实在--」邻妇说,「周得福!周得福!」她喊。

这次探出了一个女人底浮肿的脸来,脸上有做出来的笑容。

「沈三太太,您要是不嫌脏--」她,周得福在这个人间的法定的同盟者,谄媚地笑着,说。

当她移动时,姑妈看见她是同样的赤裸着,战栗了。「不,不。--我来看看!」姑妈说,摸出了钱袋。「请您交给她--真是造孽。」

「请问您老太太是他们底什麽人?」邻妇为难地,殷勤地笑着,问。

姑妈脸发白,踩到泥沟里去,摇晃了一下,向上面走去。但陆明栋依然站着,满脸流汗,疑问地、苦闷地看花船,或者说,曾经是花船的这个骇人的洞窟。姑妈回头喊他。

陆明栋是被周得福底女人底那种样子骇住了。周得福底女人,当姑妈把钞票递给邻妇的时候,便火热地望视着,而且伸出赤裸的上身来。陆明栋感到了强大的苦闷。

「拿来,两块钱,我看见的!」这个赤裸着的女人叫。

邻妇底脸上有了痛苦和嫌恶,把钱交给陆明栋,转身走开去。

陆明栋,带着极大的虔敬,和极单纯的少年的谦逊,走上了踏板,把钱交给那只可怕地伸着的手。陆明栋看着这只手,觉得这只手有某种神圣,在心里怀着敬畏。交了钱,他站在踏板上,以闪灼的眼睛盼顾。他觉得这个世界是起了某种变化了。

「谢谢你,大少爷!」这个女人突然用假的、温柔的声音说,笑着像少女。

陆明栋咬着牙,勇毅地咬着牙,跳下了踏板。

「明栋,我叫你,听见了没有?」在巷口,苍白的、眩晕的姑妈厉声说。

「走,死囚!来要债反贴本!我是行善,人家晓得了又要说我不中用!不准告诉别人,知道不知道?」她愤怒地说,走出了巷子。

「但是,也的确想不到!」姑妈变了声音,自语着。「可怜原是好好的生意人,偏是心里一动,看上了秦淮河!说起来倒是我害了他!当初要是不借给他,他也不会造什麽船的!可怜秦淮河当初那般光景,哪一天不花天酒地。但是害了多少性命啊!」她烦恼地说。

显然她心里有着苦闷。刚才的那一切是很可怕的,姑妈已经失去了那种准备哭泣的,悲哀的感情。她经历着那种苦闷,觉得在心里有什麽东西没有弄清楚,并且不能忘掉,她恍惚地,烦恼地自语着。

「这还了得!」她想。她没有把这个思想用任何一种方式说出来,因为怕陆明栋知道她底弱点。她暂时不能明白这个思想底意义,但觉得对於这个人间,对於她自己,她必须经常存着严厉的警惕。

在来到那个河岸以前,姑妈为金钱和道德痛苦,在离开河岸後,她装做为金钱和道德痛苦,并自以为是真的--姑妈喜欢把一切都弄清楚--心里却有着渺茫的、不确定的苦闷。

她不能让这种苦闷继续下去,像一切老人一样,她不能让任何一种陌生的东西进到她底固定了的,清楚明白的心里来。於是,代替那个计划好了的,庆祝金钱的、道德的、凯旋的欢宴,她走进了夫子庙一家菜馆,要了香肠和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