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惠坐在小凳子上,想着自己,觉得蒋少祖是因战争和别的东西而远离了她,觉得毁灭将不会有底止,觉得再没有什麽力量能使一切恢复转来了。
蒋少祖在下午遇到了一个从火线後方来的军官,这个军官是简单的、快乐的、有些轻薄的人;因为战争的热烈和艰苦的缘故,蒋少祖想像他是直率而乐观的人;就是说,蒋少祖想像这个人是简单而快乐地忍受了战争底可怕的热情和艰苦的。这个军官说了一些事,其中没有新消息,但因为对这个人的这种善意的想像的缘故,蒋少祖觉得从这些消息里面得到了新的启示。
随後,蒋少祖遇到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给他看了他的组织义勇军的计划和反对分裂的文章;在开始看这些东西的时候,蒋少祖便觉得自己底脸上停留着一个轻浮的、虚荣的、可厌的目光。
蒋少祖在肉体底厌恶里颤栗了起来,没有能够看下去,但假装着看下去。这个朋友要求他底意见,他艰苦地笑着说他极高兴这两篇东西,走开了。这个朋友是帮助过蒋少祖的,认为蒋少祖是同志。他说他明天早晨要到蒋少祖家里来。回来的路上,蒋少祖简单地安慰着陈景惠。在他底兴奋的心情里,那个家庭底苦难是没有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的。他需要愉快,因此安慰着陈景惠,告诉她说,今天是过年,他们回去应该关起门来生火,弄一点好的东西吃。
但陈景惠沉默着。注意到楼门开着,房里有灯光,他们以为是什麽一个朋友来了。陈景惠此刻特别不愿意有人来,露出了一个愤怒的表情。这个表情使蒋少祖不快。
「两个心境不同的人,为什麽要拉在一起?」蒋少祖想。王桂英站在桌旁,脸上有迷惘的、怯弱的笑容。台灯从侧面沉静地照耀着她。蒋少祖认出了她,站下了。王桂英继续着那个微笑。蒋少祖脸上短促地有了同样迷惘的、怯弱的笑容。
「啊,是你麽?」蒋少祖平淡地说,向内房走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底每一个动作,心里有迷惘的喜悦。陈景惠已经忘记了见过几面的王桂英,但立刻便发觉她和王桂英是最亲密的;目前的苦难,特别是蒋少祖的态度,使她,一个单纯的妻子,有了这样的需要。对於在南京的蒋家姊妹们,陈景惠是无限地渴慕着,王桂英和蒋家姊妹们底诗意的关系,使陈景惠觉得自己底某种疑虑的感情是可羞的。
於是她就特别地对王桂英亲爱起来。陈景惠领王桂英进房,兴奋地和她谈话;她底观察的眼光,违背她底本意,长久地停留在王桂英底身上。在这种兴奋里--这种兴奋愈来愈强大--她底心情是完全改变了。
蒋少祖蹲在地上生火,虽然不时因她们底谈话而笑出愉快的声音,他底表情却是异常严肃的;每次的发笑後,他的表情里就加上了新的严肃。房里弥漫着辛辣的烟雾,蒋少祖从烟雾里注意到王桂英底兴奋的、不安的笑容和陈景惠底观察的目光。他觉得这目光是冷酷的。陈景惠更兴奋,蒋少祖更严肃。陈景惠觉得过着和平的生活的蒋家姊妹们是幸福的;她使王桂英不得不觉得她们是幸福的。
「啊,那麽你说,淑华自己怎样想呢?她要结婚麽?」陈景惠问,好像她不但见过蒋淑华,而且和她很亲密。她在房里活泼地走动着。
「她做了很多旧诗。」王桂英站在桌边,笑着回答。
「她回过苏州一趟,又和你爹爹闹翻了!」她笑着向蒋少祖说,嗅鼻子。蒋少祖注意到,陈景惠以观察的眼光看了她很久。王桂英,感到温暖和幸福--虽然这一切和她底想像完全相反--轻轻地走到床边坐下,以手托腮,眼睛笑着。
蒋少祖从火旁站了起来,脱开了那种迷惘的感情,嘲讽地笑着看着她。
「我们就这样的过年了!」陈景惠说,提示这个过年是特殊的,警告着蒋少祖。於是她忧伤地叹息,开始向王桂英说客气话。她说,没有菜,没有佣人;但蒋少祖觉得她在说:「听吧,有炮声。我看见人们毁了!我们的生活里有这麽多的苦恼,这总是因为我们中间有人犯了错;也许是我错!我伤心,什麽都不敢信任!」陈景惠下楼预备晚餐。蒋少祖拖椅子坐下来,看着火。
「我们底佣人昨天走了。」他特别严肃地向王桂英说。注释陈景惠底话。倚在床栏上的王桂英点头,好像很明白这种严肃。有了沉默。笑容留在王桂英脸上,她安静地凝视着火。蒋少祖在沉思,动着下颚笑了一下,於是在高额的、年轻的脸上露出强烈的、冷淡的表情。周围没有了声音,人们好像藏匿了,但炮声频繁而沉重。天地似乎更扩大,更无边际了,而钝重的、无情的炮声充满了这个广阔的宇宙。这好像不是在战争,而是宇宙间在进行着某种非人类的、冷酷的、可怖的事。王桂英底愉快的笑容骤然消失。同时,愉快的笑容出现在蒋少祖脸上。「怕吗?」蒋少祖带着那种年轻人的单纯态度问。「不。」王桂英说,从腮上迅速移开手,笑起来。蒋少祖发笑,因为她笑,单纯地看着她。娇小的王桂英在那种羞怯的、慎重的、自爱的微笑以後显得特别动人。她底简单的、灵活的衣妆给人以温柔的、热情的、崇尚理想的印象。她支起腿,并挥开披到额上来的发。蒋少祖带着感动注意到她底小手底迅速的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