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时局底变化并未使他颓唐或神经衰弱(这是他们爱说的)。但现在的这个除夕,晚间的风雨,孤独的行走,却令他凄凉。像一切这种人物一样,他简直不明白他怎麽会突然在这个晚间孤独起来的。但他很忧伤,相信这孤独是必然的。他有着那种单纯的严肃态度,怕羞,怕错,显得严肃。
但现在这个意外的女子却唤起他底怜悯和忧郁来。他觉得这一切不是偶然的,--这个美好的,神秘的女子出现了,她需要什麽,她一定需要的;需要别人替她打开门,这不是偶然的。这是很可能的,并且好像是一定如此的。即这位姑娘有着凄凉的身世,她孤独,在战争旁边流浪,她底道路是人类底悲剧。
於是他轻轻地,忧郁地看了她一眼。他底这种眼光显示了他是有着怎样的精神生活。
「先生,您一定很忙。」王桂英羞怯地笑着说:「我觉得上海只有我一个人在闲着。」
「不然。」他回答。
「啊,先生,您贵姓?」
「我叫夏陆。夏天的夏,陆地的陆。」於是他用眼睛问她。
王桂英给了回答,并在手心里写字。来了沉默。这种沉默好像是虚伪的,王桂英不安,移动支在桌上的手,并且环顾。夏陆拿着礼帽站在墙壁前面,单纯地看着她。
「炮声呢。夏先生以为我们中国人能打下去吗?」夏陆笑。
「能,也不能。」他用胸部的低音回答。王桂英高兴他底态度,活泼地转动头部,并举手撩头发。
「当然可以打下去的。」夏陆单纯地、愁闷地说。王桂英领悟完全不同的事,点头。夏陆已经兴奋,这兴奋像他底每个兴奋一样,要继续下去。他底富於表情的眼睛和忧郁的,有须的,年轻的脸笑着。
「很令人气愤。」他拿着旧污的帽子做手势,「我们只是不能工作,弄成了孤立的局面。昨天我看见一个老女人在路上被日本飞机炸伤,很快就死去了。看样子是很好的人家,她有一个五岁的小孩--」他说,激动。显然这件事给了他很大的刺激。
王桂英诚恳地听他说,因他底话语底组织和激动而同情他,并同情那个老女人和小孩。王桂英点头。
「是呀,很--多少生命财产啊!」「奇怪的逃难,愚蠢的工作,散漫的,没有组织!--人时常有美好的希望。但希望很容易破灭。」夏陆用较高的声音说,走动了两步;高兴自己意外地获得了自由,人们即使在亲密的朋友面前也很难如此自由地表达的。
「简直不能想,啊!」王桂英女学生般诚恳地说:「夏先生,您请坐。」「绝不止此!中国人要过人的生活!」他说,做手势;未坐下,好像没有听见她。
他底态度很激烈。但觉察到她底不安和沉默,他善良地,歉疚地笑了。传来了钝重的炮声。街上继续有车声和人声,但这炮声显得是另一种存在:威胁的、强力的、庄严的存在。炮声和人声不相关联,好像无论人声怎样高,它总可以听见。它是深沉的,好像从地底发出。
炮声给房内的沉默以特殊的意义。王桂英想到今晚底无着落,凄凉而苦恼,垂头坐在桌前,背向着灯光,忘记了夏陆。忽然她抬头,捉住了某一个炮声,觉得这个炮声是特殊的,它一定伤害了什麽,毁灭了什麽。
这个思想令她感激,她热情地、凄惶地笑,脱毛线外衣,站了起来。她看见了夏陆手里的礼帽,不知为什麽这个礼帽增加了她底不安。
「夏先生,您不把帽子挂起来吗?」她急剧地笑,说。夏陆没有动。他觉得周围充满炮声,清楚地感到每一炮所毁灭的生命,他底有须的、年轻的脸上露出大的严肃和悲哀。
「啊,是的,」他用震颤的声音说,显然这个神秘的奇遇令他痛苦。
「我听见。假若他们回来,请转告我来过。」他凝视她,这眼光表示真率的、凄凉的爱情,但同时表示他必须走开,因为炮声;因为炮声是要毁灭爱情的。在这眼光下,王桂英庄严;像每一个少女一样,变得不可渗透。「外面不好走吧。」她用漂亮的北平话说。
「外面在落雨--」夏陆忧伤地说,未说再见,缓步走下楼梯。王桂英抗拒苦恼,浮上一个顽皮的粗野的笑容。这个笑容好久留在她底因受凉而苍白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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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少祖和苦恼着的陈景惠在夏陆走後不久便回来。蒋少祖在一天内跑了很多地方,晚上到陈景惠底一个亲戚处去找到了陈景惠。这个亲戚底家毁在炮火下了,全家五个人逃了出来,没有带一件东西。两个小孩因受凉而生病,躺在稻草铺上。陈景惠给他们带了一些钱去,就在那里留了下来。大人们彼此没有谈话,小孩们底每一次的哭声都使空气更阴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