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血底想像--死亡底恐怖里朦胧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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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来到前,经过了计谋、讨论、说服,直接的冲突爆发了。蒋淑媛叫醒了哭乏了的母亲,告诉了她应该怎样做,领她走出卧房。
母亲走着骂着。骂女儿,骂女婿,骂蒋少祖--但未骂媳妇。步到媳妇门前,她开始高声地叫喊起来。
「是愈过愈狂了呀!连我也忘记了呀!」她叫。蒋淑媛焦急地制止她,但她举手要打人。
她是糊涂,性急,恐惧。
「小婊子呀!你狂了呀!」
金素痕打开门,站在门槛後。
「妈!」她叫。看见了蒋淑媛,她冷笑,走回房。「那麽进来吧!」她说。
「妈,您老人家听清楚,您老人家辛苦一生,还是享享福好!当您老人家面,我们分家!您老人家以後到蔚祖那里住!」她大声说,然後冷笑着看着蒋淑媛。
「素痕,你太欺人!」蒋淑媛说。
「什麽?」
「你做威做福,挟天子令诸侯!」
「吓--!」
「你混蛋!」
「你混蛋!」
於是,在妇女们心里,妒嫉的愤怒的情热爆发,她们脸变白,喘气,时骂了起来。同时老妇人开始叫嚷,举手要打人。她是要两个人都打。但她们不理她,她大哭,跌到椅子里去。叫骂继续着,疯狂而陶醉。蒋家底人们拥进了房。仆人们全体围在门前。
看见这麽多敌人,金素痕就沉醉了。她突然沉默,使蒋淑媛沉默。她故意地,带着讽刺的,快乐的笑容在房里走动着,开抽屉,翻衣柜。她是这样的有把握,沉醉於这个斗争,企图延长这个给予刺心的愉快的时间,在房里走动着,而穿过仇敌们,使他们让路。
房里的人们是全在沉醉中。傅蒲生脸上有那种得意的笑容,好像表示,金素痕底这种行为,是曾经预先和他商量过了的;他的确觉得如此。
「好,现在你们都在,我们出去说!」金素痕抓着一张信笺,笑着,低声说,觉得这里全是朋友;全是给她以热烈的抚爱的人。「淑珍姐呢?」她问,笑着走出房。的确的,假若不是那种逼人的,外在的严肃,她就要笑着伸舌头了;因为她是这样的快乐。
她走进灵堂,大家跟着她。蒋淑媛走得很快,走到她前面,企图解除自己底被动地位;并且,走进灵堂,这也是一种爱情的竞争。
灵堂,点着少数的烛火,在黎明前,是森严而寂静。雇用的,老年的尼姑在幔前烧着纸钱。金素痕和蒋淑媛同时走近供桌,同时看着老人底遗像。
金素痕皱眉,抖头发,笑着露出牙齿来。她底这种精力,这种气焰,以及她刚才的那个奇怪的,几乎是友谊的快乐的微笑,令人感到她必会胜利:她,这个醉了的女人,是以她底无上的精力和热情,在死亡底庄严的场所嬉戏。「当着这个地方,我们才能说实话,是不是?」她露出单纯的,直爽的态度来,嘹亮地说。她底下颔在颤栗。她打开手中的信笺。
听到这个宣言,王定和就表示轻蔑和失望,转身走到椅子前面坐下。他支起头,用脚轻轻地拍地面。除了蒋淑媛外,大家都坐下,并且扶母亲坐下。有了短促的寂静。皮肤松弛的,大眼的,惊怪的老尼抬头看着他们。
「她说什麽?」母亲问,伸头到女儿嘴边。
「说鬼话。」王定和回答,未抬头,继续用脚轻轻拍地面。
「什麽!素痕!你敢说!」母亲大叫,跳了起来。
金素痕抬头,又回到纸笺上去。她底脸沉思而冷酷。「这里是定和姐夫底账。这里是二弟拿去的,镇江车站左边,正街,洪家坊,」她用流畅的,清楚的低声说,「这里,南京,严家桥,石婆巷,水西门,在你们手里。这里--现在我们弄清楚。也是爹爹底宿愿。」她说,抬起头来。「我先问你,你把田契抢到哪里去了,素痕!」蒋淑媛严厉地说。
「那你请问蒋少祖!」
「爹爹亲口跟我说过,下关的地皮--」
「老人家亲口跟我说,」金素痕,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看了一下遗像,说:「南京的房子是留给阿顺的,我也不多争,要是这一点你们都不清楚,我们就打官司好了。」她笑,好像提到了亲密的朋友。
「你放屁!」王定和,突然从他底轻蔑的,沉思的姿势里跳起来,叫。
金素痕快乐地笑着看着他,大家站起来,从他们底倦怠和惶惑里站起来;风暴已经来临了。蒋秀菊和傅蒲生向前走了几步,站下来看着。沈丽英,带着那种大的沉醉,盼顾着,寻觅同情者。汪卓伦走向布幔,好像准备走到布幔里面去;他底嘴唇紧闭着。蒋淑华靠在椅臂上,而以突然的,颓唐的姿势举手掩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