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妈安慰嫂嫂坐下,自己向前走来。但又走回,向嫂嫂耳语。在目前的这种形势,这种紧张里,老妈妈是已经无力了解了,不敢说话,但姑妈却是精明的。
风暴来临,展开了心灵底阵势。有眼睛在左边的壁角闪耀,那是小孩们。蒋纯祖站在布幔前,脸上有非常的紧张和陶醉。
金素痕,向这个阵势投以轻蔑的眼光,剪下烛花来,笑着。有了短促的静寂。在这个静寂里,蒋家底人们觉得,以他们底殉道的心在父亲底灵堂里,他们必会胜利。
当金素痕以锋利的,愤怒的声音发言时,蒋淑华颓唐地站在椅子前面,以手蒙着脸,感到她底姊妹们底兴奋的,痛苦的呼吸,感到金素痕底兴奋的,痛苦的呼吸。感到连神圣的死者和幼小的灵魂们一起,灵堂里有迫人的,沉重的呼吸。而一瞬间,十分明确地,她在心里感到对她底傲慢的仇敌金素痕的怜悯。这种感情在金素痕说话时照亮了她底心。她更紧地蒙住了脸。
「可怜!可怜!你说些什麽!你又能得到什麽?你多麽得意啊,但是是多麽可怜!为什麽不知道自己底渺小,为什麽虚伪得这般高兴!可怜的东西,在我底心里,你是够不上恨的啊!请你听听我底心,我祝福你青春的年纪,享乐、和爱情,愚蠢、和聪明--带着重重的枷锁,你们这些无视地狱的奴才啊!」蒋淑华想。
「我听着,我听着,我永远是听着,你们演说吧!」蒋淑华伤心地对自己说。
「为什麽你们当日自私自利,为什麽你们今天又假仁假义!把心拿出来!我金素痕问天无愧,不怕说实话!」金素痕说。
「你娼妇,你贱货!」王定和叫。
「吓,你娼妇,你贱货!」金素痕吟哦。「没有多话说,不分家,爹爹就进不成棺材!听好,这是我说的!」她高声叫。「你可怜啊!」蒋淑华发出了她底凄切的,哽咽的声音。有了寂静。蒋淑华底声音照耀这个地狱,激起了哭泣。沈丽英哭泣,觉得这正是自己所要求的。并且,意外地,蒋淑媛哭泣,跑到姐姐底身边。
「可怜的东西,在我心里,你是够不上恨的啊!我但替你祝祷,轻轻的年纪,享受、放荡、愚蠢、小聪明,金素痕,你将来会知道的啊!」呜咽着,蒋淑华说。
金素痕,没有料到这个,喘息着,看着她。
但接着争斗又开始,因为蒋家底人们是从悲哀汲取了力量。蒋家底人们从道德,良心,对死者的感情及人世底利害上辩论,从死者底苦难及小孩们底悲苦上辩论;金素痕则站在更正直的立场上辩论,因为她是曾经操持家务,和老人共甘苦的长媳。将来在法庭上他们也如此辩论的,不同的是,现在,他们是在较量他们底心灵,而死者底灵魂--活在他们心中,并且成为可怕的严厉的威胁的--是法官。
正因为死者底阴间的,严厉的注视,他们才辩论得如此之多的;因为,在地狱之前敢於说话,便是正直底证明。
他们是争辩得如此的激烈。显然的,他们都不想到人间底法庭去起诉。凭借地狱底力量,金素痕企图使蒋家底人们从此销声匿迹,凭借地狱底力量,蒋家底人们企图争回财产。但他们,在争吵叫骂中,是并不感到地狱的。
於是,地狱底幽灵出现了。
差不多是同时,从廊道两边,走进了阴惨的蒋淑珍和蒋蔚祖。大姐蒋淑珍静静地沿着布幔向供桌走来,向他们投出怀疑的,嫌恶的眼光。她在老尼身边站下来,以这样的眼光望着。
蒋蔚祖,戴着礼帽,围着父亲的大围巾,背着手站在暗影里,投出了冷酷的注视。一个思想,一种狂热在他底脸上出现了。他底尖削的嘴边有了奇特的笑纹。
蒋秀菊向蒋淑珍走来,而傅蒲生向蒋蔚祖走来,他们希望这两位幽灵赞同他们各人底理想。蒋蔚祖听着,皱着眉,向傅蒲生露出了牙齿。
「住嘴!」他向金素痕和蒋淑媛叫--一种狂热的尖细的声音:「多漂亮,在死人面前敛财!借鬼敛财!替我都跪下!」
沉默了。蒋淑珍底恐怖的,怀疑的眼睛向他看着。他狂笑了一声,金素痕向他走来,发出了权威的,严厉的声音。蒋蔚祖,好像怕她,退後了两步。
「你们是不是人!」他细声叫。「替我在爹爹前面跪下!」
又有静寂。狂热的扰乱,心灵底恐怖;黎明的灰白的光明照进灵堂来,有风,残烛摇闪着。蒋蔚祖凛冽地站着。
从蒋淑珍眼里,投出了恐怖的,疑问的,嫌恶的光芒。「你们不怕死吗?」这个眼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