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才就是从白被单上逃到椅子上去的。他要让王定和看见他坐在中央。
王定和皱了眉,站着不动,因为无处下脚。
蒋蔚祖裹紧皮袍,蜷在椅子上,严厉地看着他。「啊,蔚祖!」王定和说,有了怜惜的微笑。
「进来!关门!」蒋蔚祖细声说。
王定和踢开被单,走向床铺,坐下来。蒋蔚祖严厉地看着他。
在蜡烛底光明中,蒋蔚祖底长着短而硬的胡须的、苍白的脸是异常动人。少年时代的秀丽和温柔是突然地消失,这个脸孔是变得严厉、狂热、颓废而冷酷。他,坐在这个洞穴中央的蒋蔚祖,是脱离了他底少年的热情和优柔,而成为侮弄人间的诗人和王者--这不是王定和凭人生战场上的经验所能了解的。
蒋蔚祖转向他,带着他底全部威力。
「蔚祖,蔚祖,伤心啊!」王定和,这个战士,以凄凉的声音唤。
「我们直捷了当地说吧。你有什麽话说呢?」
「你底病,好些了吗?心里觉得怎样?为什麽弄成这样,点这麽多蜡烛?」
「因为人间太黑暗。」蒋蔚祖严肃地说。
「是的,人间黑暗。你在想些什麽呢?」
蒋蔚祖轻蔑地笑了笑,在他底王座上做了手势。「我不跟你说。你不懂!」他说,转过脸去。
但即刻他又转过身来,带着狂热。
「假若你死了,你觉得如何?假若你死了,别人跑来哭,把东西抢光--假托孝顺之名,孔孟之道,而你还爱这些人吗,要是你又活转来的话?他们是你底儿女吗?」他跳下座位,赤脚走上波涛,「你们夫妇间有爱情吗?你们兄弟间有信义吗?你们父子间有慈爱吗?」他带着那种抨击的,夸张的态度说,「奸淫就是爱情呀!抢劫就是孝顺呀!」
「蔚祖,你真的这样说还是假的?我很伤心!」王定和,带着难看的笑,正直地说。
「只要一个人还有一颗心!啊,如此如此!」
「蔚祖,妈妈说你必得跟素痕离婚!」王定和严厉地说。蒋蔚祖思索了一下。
「什麽把戏?你想骗我吗?我,蒋蔚祖,从来没有结婚,所以也不离婚!」他细声说,走回座位。「你们要分得几文钱吗?」他侮慢地问。
「爹爹临死时说的话,你不记得?」王定和扬起眉毛,愤怒地笑着,说,「又,在南京他说,蔚祖得离婚。」「他说什麽?胡说!」蒋蔚祖咆哮。
「唉!如果你还有知觉,记住你底父亲是怎样爱你啊!」蒋蔚祖严厉了。
「记住你底父亲是怎样生,怎样死的啊!」
「记住你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生,怎样死的啊!」门外,金素痕底嘲弄的声音说。「开门,蔚祖!」她权威地命令。「谁?」蒋蔚祖严厉地问。
於是他跳到波涛上,开了门,又跳回来,坐上他底王座,像王定和来时一样。金素痕猛力推开门。
「怎麽不睡觉?停下又叫天叫地的!怎麽你又弄成这样子!哪个叫你点这麽多的蜡烛!」她高声说,走进来,踢开了白衣服和白被单。
「混蛋!」蒋蔚祖咆哮。「你抢东西抢完了吗?」
王定和,满意这句疯人的话,站起来,冷笑着向外走。
「定和姐夫,请您稍待。」金素痕,以唱歌的腔调说。
王定和冷静地站下来,站在白色的堆积物中,看着金素痕。
「你们说的,我全听到!你们做的,我全知道,姐夫,死人停在厅里,天快亮了,现在是打开窗户说亮话的时候!你们说我拿了东西,我说你们拿了;我们要弄清楚,对得起死人。请你告诉太太小姐们,趁老人没有入殓,我们分家!」王定和沉默很久。
「就说这个吗?」他细声问,笑着。
「分家,混蛋,我不许分家!」蒋蔚祖,从他底王座里跳起来,咆哮着。
「蔚祖!」金素痕厉声说。
「都滚出去!哦,多漂亮的强盗呀!」
蒋秀菊和蒋淑珍出现在门口。蒋淑珍阴郁地,麻木地凝视着。蒋秀菊,看见哥哥如此痛苦,哭起来,跑进房。显然的,她有这种激动:以为她底爱情和悲伤会压倒金素痕。「我底可怜的哥哥啊!」这个纯洁的爱情之竞争者,停在桌边,举手蒙脸,抽搐着,说。
「吓,可怜!」蒋蔚祖说,轻蔑地看着她。
「哥哥,哥哥,只有你底心,我底心,我们底心--」金素痕讽刺地笑着。
「哎呀,你底心,他底心,你们底心,哎呀!」她尖声怪气地摹仿着滑稽地扭动着腰肢,感到陶醉的欢乐,走出房。
在门边,蒋淑珍以她底阴郁的,充满死灭的思想的眼睛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