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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09)

作者:路翎

显然傅蒲生是陶醉着。财产煽起热情,他是处在热恋的状态里。在这个恋爱里,他是认为一切人都虚伪,而自己是真实的。

他不相信蒋家底财产已无剩余,他向蒋淑媛指出,它们还有很多在蒋少祖手里。

「是的。」蒋淑媛说。她底锐利的眼光问:「怎样呢?」傅蒲生忧愁地笑了笑,摇着手。

「这是一定要打官司。金素痕要逼迫交出来,你看吧。再说,尽现在这里所有的!」他卷衣袖,劈下手掌去,「尽现在这里所有的,也值二十万!还有这个房子!」他抓起手来,并且用力提起,好像他抓起了房子,「我底意思是,我们不能放松!不过这只当你底面才说!」

「我不相信。」

傅蒲生愁闷地笑着。

「你不相信?爹爹死得这样惨,为谁死的?金素痕,你,凭你底决断力和手段,不能积极麽?我们在法律上有老妈,有秀菊,有纯祖!你想,这是为老人家争气!我真痛心,爹爹向来对我那样好,我却怠忽而无以酬报!你想,因为,你想,我这个人就是一生疏懒,什麽都丢了!大家说我冥顽,好,我傅蒲生就冥顽!但是这回不同了!我在南京就抱定了决心!」蒋淑媛,不为这种热情和自我表现所动,简单地笑了笑,说:「再谈,」向内走。

「喂,你看,你听我说!(蒋淑媛站住)--你听我说,来来来!」傅蒲生招手,同时向前跑,「我说,这样冷,你穿得太单!」

「我不冷。」蒋淑媛看了他一眼,走进去。

傅蒲生愤怒地耸肩。愁闷地想了一下,他向後院走去。但在转弯处遇见了金素痕。

「你?哪里去?」金素痕了解地笑着,问。

「正在找你!正在找你。」傅蒲生说,於是拖金素痕到墙边。这个恋爱者是预备去干不大光明的事的,没有料到会撞见金素痕;但此刻他又异常高兴见到她。於是,他向她热烈地说话,倾吐心腹。

「正在找你!告诉你我是多麽耽心,多麽着急!大家都说我这个人没有定见,好,我傅蒲生就没有定见!但是我却没有偏见。老实问你,素痕,你,我,扪心说话,是仇人不是?」

他热情地说,重新卷起了衣袖,准备劈下手掌去。「你说呢?」金素痕说,有趣地笑着。

「我说不是,如何?」傅蒲生跳跃,弯腰,劈下手掌去。「我告诉你,打官司是为不可免者!我问你,清清楚楚,蒋家现在还剩几文?」

「傅蒲生,我也不清楚呀!」

「不要喊我傅蒲生,素痕,我今天心里是那麽难受,像你一样,哭都哭不出来了!啊啊,生前凄凉,身後凄惨啊!我是多麽怕这条人生之路啊!你说,要是打官司,你怎样?」

金素痕以陶醉的,但无情的眼光看着这个陶醉的好人。

「打官司,你帮不帮我的忙?」她说,讽刺地笑着。「说不上说不上。我是局外人,我是客观的。--问你,蔚祖呢?」

「他?睡了。他有病。」金素痕怜惜地说。

「睡了?找找去吧,跟大老板王定和谈天呢!」傅蒲生,交出了这个情报,准备接受报酬。

「哦,不过那也没有什麽关系!傅蒲生,在这个世上,要求同情,吓!」

「是的,是的,山外青山楼外楼!冷的很,你不冷吗?」

显然的,在金素痕面前,傅蒲生这个财产底恋人,是还欠缺老练的。金素痕带着讽刺的陶醉的笑容走开去。在这个夜里,是有着各样的悲哀、各样的兴奋与陶醉。在蒋捷三底死亡前面,这些人是赤裸裸地显出了生命。

蒋淑珍阴郁而平静地陶醉於死灭;沈丽英陶醉於那种热情,那种奇特的悲哀的享乐;傅蒲生陶醉於分赃;王定和夫妇陶醉於权力、侮慢、和斗争;金素痕陶醉於一切人底陶醉,因为在这场戏里,她所演的是优越的主角;蒋蔚祖则陶醉於侮弄人世。

蒋蔚祖房里异常明亮。王定和推门,敲门,听见愤怒的声音和柔软的、奇怪的脚步声。「我知道他一定是这样!」王定和冷笑着想。

「谁?」蒋蔚祖厉声问。

「我,蔚祖。」

「你是谁?」

「定和,你开门。」

静寂很久,好像蒋蔚祖在思索,或采取防御。王定和突然感到严肃和尊敬,嘴边的冷笑消失了。「他在想什麽?他怎样过活?」他想,霎着眼睛。门闩打开了,随即有了蒋蔚祖向後逃跑的柔软的脚步声。推开门,王定和看见了奇特的图景,这个图景告诉他蒋蔚祖在怎样生活。

蒋蔚祖,在普遍的惊乱里,如意地造成了他底巢穴。这是一个深沉的巢穴。桌上、床上、地上、架子上,散乱着白色的衣服和白色的被单。在白色的浪涛里,人间底王者安置了他底大座位--他底父亲底太师椅。在座位周围,桌上、几上、架子上是点着蜡烛--一共有十四支,它们底摇闪的、喜悦的光辉照耀着白色的波涛。而人间底王者、航行者坐在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