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教他们怎样做!我要教他们呀!我看见您(他看见蒋捷三),你要保佑他们,他们是好孩子!你要保佑苏州!你要保佑我,他们有错我要教训他们,您不在了呀!我也不久了!神明嘱咐的我要做完!--」
他出神地凝视着远处;显然他想起了这片土地底蛮荒的时代和他底孩子们底温柔的童年时代。在这种凝神里,老人未想到自己。正因为未想到自己(像一切中国人一样,冯家贵底少年时代是充满灾难的,他底家被毁灭了;而由於一种奇怪的机运,他和蒋捷三,这两颗旧世纪的星宿,碰头了),冯家贵开始低低地啜泣。
老人显然喝得太多了。风冷,他掩上胸脯。
站上敲了钟。随後听见了汽笛尖叫和沉重的车声。冯家贵英勇地抖了身体,走向月台边。列车在临近时转弯,显露了车窗底兴奋的灯火。
冯家贵奇怪地笑了一下,又叹息着。
车停住,有人涌上前,有人跃下车门,褴褛的、凌乱的冯家贵站着不动。蒋纯祖跃下车门,站住,跳脚,并且盼顾,眼里有野兽的光芒。接着,蒋秀菊牵起美丽的大衣飘下车门。里面有蒋淑珍底喊声。
他底孩子们!冯家贵突然大叫了一声,惊骇了所有的人,冲了过去。
他没有考虑到他应该怎样表达一切。见到「他底孩子们」,他是过度地激动。他底激动的、毁灭的、可怕的样子把蒋家底人们掷进了深渊。悲哀原是存在的,但他底样子激起了更大的悲哀,和巨大的恐怖。
这个样子是表示了古老的蒋家底毁灭--财产底毁灭!和等待在前进的路上的,巨大的苦难!
「素痕来了吗?」蒋淑珍底尖锐的声音问。
「你们不要扰他。」蒋淑华焦急地低声说。
「为什麽你弄成这个样子?没有别人吗?」蒋淑媛用愤怒的,战抖的声音问。
冯家贵点头,看着他底孩子们,大哭了。
很多人围拢来。
「冯家贵,你怎麽这个时候喝醉了!」蒋淑媛严厉地说,向前走去。
「听我说罢,听我说罢!」冯家贵叫,「去捉强盗,抢光了啊!」
老妈妈、姑妈、和蒋淑珍啼哭。
「冯家贵,打她!」上轿子时,听了冯家贵底报告,王定和愤怒地说。
冯家贵不做声。他把蒋淑玲底小女孩抱在手里大步走着路。抱着这个蒋家底後裔,他显得有力,恢复了他底悍厉与阴沉。
大门敞开,灯火辉煌,喇叭狂鸡,呈显出金素痕所创造的不朽的画面。妇女们向里面奔跑,开始大哭。大厅肃静,灵位後面有姨姨底哭声。苍白的、严厉的、戴孝的金素痕走出灵位,冷静地凝视着蒋家底哭泣的人们。孝子装束的蒋蔚祖寂静地伏在灵前。
他们,蒋家底人们,不约而同地不看金素痕,哭着向内奔跑,以悲哀底激流,把他们底哭泣的合唱加到姨姨底独唱里去。金素痕在灵位旁边站着不动,蒋蔚祖死寂地伏在灵前。--
剩下了尊严的男子们。
冯家贵进门时便交卸了小孩,此刻他垂着手,看着金素痕。
「她敢不跪!」他愤怒地低声说,看着男子们,好像问:「现在动手打吗?」
王定和下颚颤栗。
「冯家贵,你去招呼事情。」他严厉地低声说。
冯家贵机械地向前走了一步。他盼顾,然後凝视老主人底大相片。於是,在这个野生的老人身上,到来了安静。他底悍厉和愤怒消失。他露出了安命的,老年的姿势。他走向灵位,看相片,剪去烛花。他底眼睛里颤动着凄凉的眼泪。
「老太爷,我要跟你来了。」他低声说,走了出去。
※※※
在蒋家底妇女们哭泣着的全部时间里,金素痕站着不动,手搭在供桌上,而蒋蔚祖跪在灵旁。由於蒋蔚祖这样地跪着,由於这里是她所生活、并经营了两年的苏州,金素痕对蒋家底人们是有着理直气壮的、优越的仇恨。这种仇恨是这样的强烈,以致她站着如化石。
但突然这种仇恨心理奇妙地改变了。她不自主地,想起了什麽似地,抱歉地笑着,走向王定和。她在他旁边坐下来,支着腮,并且翘起左腿。
「我没有想到你们来的这麽迟!」她说,兴高采烈地笑着。「这麽迟,把担子放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早上就来了,我没有接到电报,我是来看爹爹的。可怜,丢下了我们!」她说,笑着,一面揩眼泪。
「是的。」王定和在齿缝里说,看了她一眼,好像问:「还有话说吗?」
金素痕转向傅蒲生。
「什麽都光了!冯家贵卖古董!从前我们笑人家,如今我们被人笑,真是料不到啊!」她笑着揩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