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工作开始了。还是那单调沉闷的工作。他桌上一堆校样(他进来时就看见它们躺在那儿)并不比昨天那堆高。那些半清晰半模糊的字迹,那些似乎还带着油墨气味的字迹,今天并不比往常更叫人厌烦。他机械地移动眼光,移动手,移动笔,他在校样上写下好些字──而且他始终埋着他的头。他们的办公室里有一个旧式大挂钟。他听见钟敲了十点──十一点──十二点。他没有记住校样上面的一个字。可是钟声他却听得很清楚,特别是这坚决的十二下。他懂得它们的意义。下班了!
他站起来,简直可以说是不知不觉地就站了起来。但是别人比他更快,他们都已经离开办公桌了。他把没有看完的校样和原稿摺叠起来,放在一边。他站在桌子前面,眼光迟钝地望着那几扇临街的玻璃窗。窗户全关着,玻璃上积了不少尘土。他也没有想过要看什麽。他是在思索。不,他也不能说是在思索。他的思想停滞在一点,停滞在一个字上面──就是“她”!
铃声早已响过了。但是他没有听见。而且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时候他应该下楼去吃饭。别人好像也忘记了他的存在似的,没有人上楼来叫他。他们更没有想到他还在楼上。
但是他的脑子终於活动起来。他醒了。他离开了办公桌,走下楼去。
饭厅里碗碟狼藉的桌上还有人在吃饭。
“怎麽!你在上面!”一个同事惊讶地说,同时用了类似怜悯的眼光看了看他。
他含糊地答应了一句,想了想,也不坐下吃饭,就走出饭厅,往门外去了。
他好像听见了同事们的轻蔑的笑声。
“他们一定知道我的事情,”他这样想道,他觉得脸上烧到耳根了。
他不饿,他也没有想到“饿”同“饱”的事情。他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她!
可是走了不到十步,他忽然想:他们会跟在我後面吗?“他们”指的是他的同事们。这个念头使他放慢脚步,他感到踌躇了。不过他并没有停止脚步,或者转过身来。他开始在想像他就要同她见面的情景:她会用怎样的面孔,怎样的话对待他。
“她会原谅我的,”他对自己说了两遍。他温柔地微微一笑。他觉得他是在对着她笑。他的勇气又增加了。
他不知不觉地到了她办事的地方。
第四章
她是一家商业银行的行员。大川银行就在附近一条大街的中段。他刚刚走到街角,就看见她从银行里出来。她不是一个人,她和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男子在一块儿。他们正朝着他走来。的确是她。还是那件薄薄的藏青呢大衣。不同的是,她的头发烫过了,而且前面梳得高高的。男人似乎是银行里的同事,有一张不算难看的面孔,没有戴帽子,头发梳得光光。他的身材比她高半个头。身上一件崭新的秋大衣,一看就知道是刚从加尔各答带来的。
男人带笑地高谈阔论,她注意地听着。他们并没有看见他。他觉得心里发冷。他不敢迎着他们走去。他正想躲开,却看见他们走下人行道穿过马路到对面去了。他改变了主意,他跟着他们走到对面去。他们脚步下得慢,而且身子挨得很近。他看得出来,男的故意把膀子靠近女人的身体,女的有意无意地在躲闪。他起初不敢走近他们,害怕她觉察出来他是在跟她。这时他忽然有了勇气,他跟在他们後面。那个男人不知道说了一句什麽话,她声音清脆地笑起来。这熟习的笑声刺痛他的心。他的脸色变了,他的脚也不动了。他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她的丰满的身子显得比在什麽时候都更引诱人,这更伤了他的心。他望着,别人的身体遮了他的视线。他忽然向前走去。他一张脸通红,心跳得厉害,他想伸出手去抓她,或者大声唤她。但是他什麽也没有做,她同那个男人走进前面一家新开的漂亮的咖啡店去了。
他站在门口,不知道应该怎样做。他想:进去找她讲话罢?──不好,说不定会把事情弄糟。那麽回书店去,等着另一个机会,再找她谈话罢。──不好,他放不下心。他应该争取时间,早点同她和解。那麽就站在门口等候他们出来罢。──不好,这会伤她的面子。并且要是她不理他呢?要是另一个人帮忙她对付他呢?万一争吵起来,他没有什麽权利约束她。他们中间只有同居关系,他们不曾正式结过婚。当初他反对举行结婚仪式,现在他却後悔他那麽轻易地丢开了他可以使用的唯一的武器。她始终有完全的自由。这样一想,他只有垂头扫兴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