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罢,不要管她!”她着急地说。
“不行,我要过去接妈回来,”他生气地答道。
“这时候还要去接她?我看你发昏了,我问你性命要不要?我可不能等你!”他妻子板起脸厉声说。
“你让我去。我一定要去接她。她就在我面前,我不能丢开她,只顾自己逃命,”他说,一面抽出他的左膀。
“那麽好,你去接你那位宝贝母亲,我带着小宣走我们的路。以後你不要怪我!”她赌气地说。他觉得她在竖起眼睛看他,并且她的眼睛竖得那麽直,他从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眼睛生得这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果然转过身牵着孩子走了。她没有露一点悲痛的表情,不,她还用她那高傲的眼光看他。
但是他还想她会回来,回到他的身边来;或者他以後可以追上她。然而一转眼她的影子就看不见了。人们好像从四面八方向着他挤过来,彷佛有无数只手在推他,他只觉得身子摇来晃去,似乎立在一只受着大浪颠簸的船上一样。他的脑子发热、发昏。他也用力推别人,用力挤上去。
於是他醒了,醒来的时候,他的手还在动。
这不过是他的一个梦。他这一晚却做了好几个跟这类似的荒唐的梦。
第三章
他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屋子里没有声音。母亲的房门开着。他平安地躺在床上,心扑冬扑冬地跳着。眼前隐隐约约地现着那些可怕的影子。一种疲乏的、昏沉的感觉压住他。他没有动,也没有想。他慢慢地移动他的眼光,他努力睁大他的眼睛,可是他并没有看清楚什麽。他不知道现在和先前,哪一种是梦,哪一种是真。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处在什麽样的情形里面。他只觉得有什麽事情不对。他头痛。痛得不厉害,但是他头痛。他在挣扎,他也弄不清楚他在跟什麽挣扎。他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会儿。
忽然什麽东西刺了他的脑子一下。他一跳就下了床。他站在屋子中央(就算是中央罢,因为他不靠近一样家俱),惊愕地向四处望。他又用力搔自己的头发,绝望地自语道:“我应该怎麽办呢?”他记起昨天的事情了,记起前天的事情了。
“这是我的错。我昨天应该亲自去向她解释,向她道歉。事情是我闹出来的,难怪她生气,”他又说。
“为什麽我昨天要写那封信?为什麽我不对她讲老实话?为什麽我不自己去找她。为什麽?──”想到这里他下了决心:“我现在就去。”
他母亲回来了,手里提着菜篮。她看见他还在房里,便惊讶地问:“九点半钟了,你怎麽还不去上班?”
九点半钟!他应该去上班!可是他忘记了。他已经迟了半点多钟了。怎麽办呢?
“你还没有洗脸?你脸色不好看。你有什麽不舒服吗?要不,请一天假也好。你写个字条我给你送去,”他母亲关心地说。
他吃了一惊,慌张地说:“我很好。我就去。”
他不愿意再听她讲话。他拿着脸盆在走廊上水缸里去舀了冷水。他捧着脸盆进屋,刚把它放在方桌上,他母亲又说:“你洗冷水?这怎麽要得?快去换热水,锅里头还给你留得有热水。我给你去倒。”她说着就伸手来拿脸盆。
“妈,我已经洗好了,”他连忙说,他的脸给冷水一浸,脑子倒清醒多了。他把脸帕绞乾往椅背上一搭,也不倒掉盆里的水,就匆匆走出房去。他并没有刷牙,也忘记戴上他那顶旧呢帽。他走得这样急,显然他不想跟他母亲多谈话。
“真没有出息!跟自己老婆吵了架,就像失掉了魂魄一样!”母亲在屋里这样批评他,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他走下楼。他走到街上。街上有那麽多的人,那麽多的尘土。这一天是这个山城里少有的不冷不热的好天。
“我先到哪儿去?”他站在人行道上问自己。
“先去找她!”这是第一个回答。他顺从这个意见,朝她办公地方的那个方向走去。他走了几步。他站住,想了一下。他又朝前走几步。
“不对,我应该先去办公,我那个鬼地方连请两点钟假,也要扣薪水,”他最後这样决定了。他又掉转身子。
不久他到了他服务的地方。那是一个半官半商的图书文具公司的总管理处。他的办公桌在二楼的一个角落里。楼下的签到簿已经收起来了。这是他三年半以来的第一次迟到。他默默地走上楼去。编辑部主任兼代经理周XX忽然在主任室里抬起头来,朝外面看,看见了他,也不说什麽话,却露出一种轻视的表情。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他的整个心思都放在一个人身上。那是她,仍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