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要紧,我也知道不要紧,”他感激地答道。“你何必还要出去。外面一定很冷。你一天也够累了。你简直是在做我们的老妈子,我真对不起你啊。”他的眼泪流出来了。
“你好好养病罢,不要管这些闲事。我这些年已经做惯老妈子了。我没有她那样的好命,”母亲答道。说了最後一句,她感到一阵痛快,她不自觉地瞥了树生一眼。
树生正立在方桌前听他们母子谈话。她彷佛又挨了一记意外的耳光,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哎呀!”她回看了他母亲一眼。但是母亲已经走到病人的床前去了,现在还在说:“不过张伯情说,这个地方冬天的雾对你身体实在不相宜,他劝我们搬个地方。”
“搬地方──我们朝哪里搬?我们哪里还有钱搬家?”他叹息道。
永远是这一类刺耳的话。生命就这样平平淡淡一点一滴地消耗。树生的忍耐力到了最高限度了。她并没有犯罪,为什麽应该受罚?这里不就是使生命憔悴的监牢?她应该飞,她必须飞,趁她还有着翅膀的时候。为什麽她不应该走呢?她和他们中间再没有共同点了,她不能陪着他们牺牲。她要救出她自己。
母亲还在那里讲话,声音像箭似地朝着她的心射过来。“你射来罢,我不怕,我不屑於跟你争──”她自负地想道。她的心突然暖和起来了。
第二十章
星期六下午树生拿着调职通知书回家,她怀着又兴奋又痛苦的矛盾心情上了楼,推开自己的房门。小宣坐在书桌前藤椅上看书,母亲坐在方桌旁一张凳子上,他仍然躺在病床上。他们正在谈论什麽事。小宣看见她进房,便立起来,唤了一声“妈”,脸色苍白地勉强笑了笑。
她应了一声,接着就问:“我的信收到了吗?”
“收到了。学堂功课太严,我们好些同学都赶不上,”小宣像板起脸孔似地说,这算是他好些天不曾回家的理由。
她含糊地答应一句。她注意地看了看她这个儿子。贫血,老成,冷静,在他的身上似乎永远不曾有过青春。他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但是他已经衰老了!她皱了一下眉头,逃避似地掉开了眼睛。她走到床前,问病人:“今天好些罢?”
“好些了,”病人点头回答。
这样的问答成了“例行公事”。她每天照样地问,他每天照样地答,虽然他的病一点儿也不见好。
她听见他在咳嗽,看见他拿着枕头旁边的漱口杯(临时作了吐痰杯)吐痰,又慢慢地把漱口杯放下。他两颊上的肉更少了,两只眼睛带着一种可怕的眼神望着她。
“药吃过了?”她怜悯地再问一句。
他点点头,看他那种神情好像他很痛苦。
“我看,你还是到医院去检查一下罢,”她忍不住又说了那句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
“过几天再说罢,”他力竭似地摇头说。
“为什麽不早去?我求求你!不要把病耽误了啊,”她恳切地望着他,央求似地说,眼睛里忽然迸出了几滴泪水,她便慢慢地把头掉开了。
“我现在还可以支持,除了咳嗽也没有什麽病,”他慢吞吞地答道。
“咳嗽就是病啊,而且你每天发烧,”她又回过脸来说。“我担心──”她咽下了後面的话。
“你是说我害肺病吗?”他问。
她不敢回答。她现出了一点窘相。她後悔不该对他多讲话。
“其实不用检查,我也知道我这是肺病,”他说。“可是知道了又有什麽用?我去检查,等於犯人听死刑宣告。”话说出来,他觉得心里很难过,自己也不想再说下去了。
她默默地望着他,她想:他什麽都知道,甚至那个残酷的真实。她的劝告对他有什麽用处呢?他躺在床上,不过在捱日子。不论是快,或者慢,他总之是在走向死亡。她还有什麽办法拯救他?──没有。他不听她的话,不肯认真治病。她只有等待奇蹟。或者──或者她先救出自己。她的脑子里有着矛盾的思想。所以她一边偷偷流泪,一边又暗暗抱着希望。
“不见得。肺病也养得好。你不要怕花钱。我说过,我愿意给你设法,”她忍住眼泪,最後一次努力地劝他。
“养病就不说要花钱,也应当有好心境,这你是知道的。像我这样生活,哪里会有好心境啊?”他又说。
“宣,你讲话太多了。睡一会儿罢,又快要吃药了。”母亲不耐烦地干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