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旧捏住那只手不放松,仍旧坐在床沿上,用寂寞的眼光看各处。同情和爱怜使她苦恼。但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在搔她的心。
“为什麽我们应该过这种日子?”一个不平的声音在她的心里说。
她觉得右手里捏的那只手非常软弱无力,并且指头发冷。她想抗议:“这就是他忍受的报酬!我不能──”
她吃惊地看他一眼。他轻微地吐着气。现在他似乎舒服多了。似乎并没有噩梦惊扰他的睡眠。她轻轻地放开他那只手。她又伸手去摸他的前额。她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隔壁传来一阵沙沙的语声。从街中又传来几声单调的汽车喇叭声。老鼠一会儿吱吱地叫,一会儿又在啃楼板。牠们的活动似乎一直没有停过。这更搅乱了她的心。她觉得夜的寒气透过木板从四面八方袭来,她打了一个冷噤。她无目的地望着电灯泡。灯泡的颜色惨淡的红丝暖不了她的心。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永远亮不起来,永远死不下去,就是这样拖。前两三年还有点理想,还有点希望,还可以拖下去,现在──要是她不天天跟我吵,要是他不那麽懦弱,我还可以──”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这次她皱起了眉头。她心里更烦,她不知道怎样安放她这颗心。她在屋子里踱起来。但是踱了几步,她又停止了,她害怕脚步声会惊醒他。
半掩的房门突然大开了,母亲捧着饭锅子进来。
“她也在吃苦啊,”她看见母亲那种吃力的样子,不禁这样想道。
“他睡了?”母亲的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脸向着床低声问她道。
她点点头,小声回答:“这回好像睡得还好。”
“那麽让他多睡一会儿,等他醒来再吃药罢,”母亲说:“我们先吃饭。”
她和母亲对面坐着吃了一碗饭。母亲的胃口不好。她觉得寂寞,觉得没趣,在饭桌上勉强和母亲讲了几句话。
“她都受得了,她似乎就安於这种生活,为什麽我就不可以呢?”她暗暗地责备自己,可是这并没有减轻她的寂寞之感。
“为什麽我总是感到不满足?我为什麽就不能够牺牲自己?──”她更烦躁,她第二次在心里责备自己。
但是这一晚终於平静地过去了。
第二天起他的病势稍微减轻了。树生仍旧每天到银行去办公,不过上午去得较晚,午後下了班便回到家里来。她暂时断绝了同事间的交际。她帮忙母亲烧饭,有时候还照料他吃药和吃早饭、晚饭。晚饭後他不想睡觉时,她还陪他谈些闲话。她谈着她那个银行里的种种事情,她什麽都谈,就只不谈时局。
中药似乎很有功效。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母亲当着妻的面称赞中医高明,妻并没有反驳,只是微微一笑。其实有效的药倒是妻的态度的改变。他需要的正是休息和安慰。
“日本人究竟打到了什麽地方了?”他觉得病渐渐好起来、精神可以集中时,就常常想着这个问题。但是他不敢问她,他害怕听到一个令人心惊的回答。有时候他也注意地看她的脸色,他想从她的表情上猜出战局的好坏,但是这没有用。在这些天里她常常给他看到她的温和而愉快的表情。偶尔他看见她在沉思,但是她马上就用笑容掩饰了一切。她不再跟母亲吵架了。他有时也看见(当他闭着眼或者半闭着眼假寐时)她们两个人坐在一处交谈。“只希望她们从此和好起来,那麽我这次吐血也值得,”他也曾欣慰地这样想过。
一天妻下班回来,很兴奋地对他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贵阳大轰炸全是谣言,独山失守也是谣言,日本人根本就没有进贵州。”
她灿烂地笑了,他喜欢看她这样的笑容。
“真的?”他高兴地吐了一口气,用感谢的眼光望着她。“明天我倒想出去看看,”他慢慢地说。
“你才只睡了五天。至少你要睡上十天半月才好,”妻劝他道。“你只管养病好了,别的事情你一概不用管。”
“钱呢?”他问道。
“我有办法,你不必管它,”妻回答。
“不过多用你的钱也不好。你自己花钱的地方很多,小宣也在花你的钱,”他抱歉地说。
“小宣不是我的儿子吗?我们两个人还要分什麽彼此!我的钱跟你的钱不是一样的?”她笑着责备他道。
他不作声,他找不出话来驳她。
“前些天我们行里在闹着调整待遇,後来因为湘桂战事搁下来了。现在又在说,战事好转以後就要实行调整。调整後我的收入可以增加三分之一,所以多花点钱也不要紧,”她看见他闭上嘴在沉思,便又含笑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