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是一个和善的老人,仔细地把着脉,问着病情,又用温和的调子安慰病人和家属,说这是肝火旺,又加上疲劳,并不是肺病,养息几天就会慢慢地好起来。
妻不大相信医生的话,母亲却很相信。他则是将信将疑。但是无论如何医生使他们三个人都心安了。他渐渐觉得中医也很有道理。“几千年来我们中国人都是这样地看病吃药,怎麽能说没有一点道理呢?”他安慰自己地想着,他又看见了一线希望,死的黑影也淡了些。
妻出去买了药回来,母亲拿来煮给他吃了。吃过药,他睡了一觉。他睡得不好,老是觉得透不过气来。
傍晚时分,他的热度加高,他又落进了可怖的梦网里。庞大的黑影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动,唐柏青的黑瘦脸和红眼睛,同样的有无数个,它们包围着他,每张嘴都在说:“完了,完了。”他害怕,他逃避。他走,他跑。多麽疲倦!但是他不能够停住脚。忽然他走进了荒山。他看不见人影。他也不知道要去什麽地方。天黑了。他在黑暗中摸索。好累人的旅行啊!忽然他看见了亮光,忽然四周的树木燃烧起来。到处是火。火燃得很旺,火越逼越近。他的衣服烤焦了。他不能忍受,他嘶声大叫:“救命!”
他醒了。他躺在床上,盖着棉被,一身都是汗,口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宣,你怎麽啦?”妻坐在床沿上,埋下头唤他。“你心里难过吗?”她温柔地问。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她,并不回答。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她:“你下班多久了?”
“我今天请了一天假,不是跟你说过吗?”妻惊讶地说。
“我忘记了,”他答道。接着他加上一句解释:“梦把我弄昏了。”停了片刻他再说:“我梦见──好像是──我那个老同学给汽车压死了。”
他骗了自己,把真实当作梦景了。
“老同学?你说哪个?”妻惊问道。她慢慢地伸过手去摸他的前额。前额润湿,热已经退了。
“唐柏青,我们在百龄餐厅吃过他喜酒的,他太太生小孩死了,我前不几天才跟你讲过,”他吃力地说。
“是,你跟我讲过,我记得。你不要多讲话,不要想别人的事情,你精神差,先前还在发热。你再睡一会儿罢,”妻温柔地安慰他。
“我怕睡着了,又会做怪梦,”他像小孩似地诉苦道。
“不会的,你什麽也不要想,你安心地睡。我在旁边陪着你,你不会做怪梦,”妻含笑地对他说。
“妈呢?”他又问。
“妈在煮饭。你睡罢。等会儿又要吃药了,”她说,把头掉开不再看他。
过了半晌他忽然说:“请你给我倒一点茶。”他并不真想喝茶,不过想跟妻谈话。
妻倒了大半杯热茶来,他抬起头就在她的手里喝了三口,说一句“谢谢你”,又把头放下去。
“你可以再睡一会儿,”妻说着站起来,去把茶杯放在方桌上。
他刚闭上眼睛,又睁开。他偷偷地望着妻,不让她觉察出来。但是过了十多分钟,他忍不住了,又喊着妻的名字,又对她说话。
“树生,我看我的病不会好了。”他说。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她柔声责备他,脸上露出好意的微笑:“医生不是说吃两副药,静养几天就会好吗?”
他停了片刻才说:“可是你并不相信中医。”
妻一时答不出话,後来便说:“可是妈很相信啊,况且他是你们的亲戚,不会对你说假话。”
“这个年头哪个不说假话啊!”他苦笑道。“我知道我的病,我这个身子拖不到抗战胜利。也好,我活着不但不能给你们帮忙,我只会累你们。”他好像在自言自语,最後声音变了,他突然闭了嘴。妻注意到他在淌眼泪,她心里也不好过。她只说了一句:“你不要这样说,”便用力咬自己的下嘴唇。
“还有妈年纪大了,生活又苦,脾气更不好,有时候多发几句牢骚,希望你能够原谅她,她的心是好的,”他哀求地往下说,他吐字慢,不像刚才那样激动。
“我知道,”她说了三个字,埋着头,伸过右手去捏住他的左手,她也想哭。
“谢谢你。我现在睡了,”他似乎放心地说。
电灯光孤寂地照着这个屋子。光线暗得很,比蜡烛光强不了多少。那种病态的黄色增加了屋子的凄凉。他闭着眼,半张开嘴,一张瘦脸好像涂上一层蜡,显得十分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