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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34)

作者:巴金

“我知道,”他点着头感动地说。“谢谢你啊!”过了半晌,他又低声说:“其实你应该走。你跟着我一辈子有什麽好处?我这一辈子算是完结了。”

“你不要这样说,这是境遇,不能怪你。这两年你也苦够了。你先养好身体再说,”妻感激地安慰他。

“不怪我,又怪谁呢?为什麽别的人又有办法?”他说。听见她这样安慰的话,他更不能压下责备自己的念头。

“这是因为你太老好,”妻微笑说,她的眼光里含着爱和怜悯。

老好!这两个字使他的心隐隐地发痛。又是这个他听厌了的评语!虽然她并没有一点讥讽他的意思。他不再作声了。他想着那个他永远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不要做老好人!”“可是怎样才能够不做老好人呢?”“没办法。我本性就是这样。”这三句话把他的一切不平和反抗的念头消耗尽了。他这几年的光阴也就浪费在这个问题上面。──於是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怎样,你又不快活了?”妻吃惊地问。

“没有,”他摇摇头说,他这时才注意到母亲已经回到小屋去了。

“那麽,你再睡一会儿。我就在家里陪你。我不会一个人走的,你不要担心,”妻温柔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小声答应着,一面点点头。

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一扇窗前,看下面的街景。窗户开在这所楼房的右面砖墙上。下面是一条小小的横街(其实只是小巷)。这所楼房比它四近的房屋都高,并没有墙壁和屋顶遮住窗内的视线。她也可以看见大街。大街是从山坡开辟出来的。迎着她眼光的正是高的一段。因此她能够看见几辆人力车衔接地从坡上跑下来,车夫的几乎不挨地悬空般跑着的双脚使她眼花撩乱。

“他们都忙啊,”她自语道,这是她随口说出来的,声音低,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她说这句话好像并没有用意,但是又像有很多意思。她心里彷佛装了不少的东西,但是又好像空无一物。她并不想看什麽,却一直站在窗前望着尘土飞扬的马路。她觉得“时间”像溪水一样地在她的身边流过,缓缓地,但是从不停止。她的血似乎也跟着在流。

“难道我就应该这样争吵、痛苦地过完我一辈子?”这是她心里的声音。她不能回答。她吐了一口气。

忽然门上起了两下叩声。她吃惊地掉转身子。银行里的工友推开掩着的门进来。

“曾小姐,陈主任有封信给你,”工友把信递给她。

她拆开信,看完了信上的寥寥几句话。他约她到胜利大厦吃晚饭。她默默地把信笺撕了。

工友站在她面前,等候她的回话。“知道了,你回去罢,”她吩咐道。

“是,”工友唯唯应着,掩上门走出去了。

她把撕碎了的信笺揉成纸团捏在手里,背靠着窗站了一会儿。屋子渐渐地在褪色,但是夜像一管画笔,在屋角胡乱涂抹。病人的脸开始模糊了。他在床上发出急促的呼吸声。不知道他做着怎样的梦。母亲在小屋里没有一点声息。他们把寂寞留给她一个人!她觉得血在流走,不停地流走。她渐渐地感到不安了。“难道我就这样地枯死麽?”她忽然起了这个疑问。她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麽。她并不想去赴陈主任的约,她甚至忘记了手里那个撕碎的纸团。

母亲从小屋走出来,扭开了这间屋子的电灯,又是使人心烦的灰黄光。“啊,你还没有走?”母亲故意对她发出这句问话。

“走?走哪里去?”她惊讶地问道。

“不是有人送信来约你出去吗?”母亲冷笑道。

“还早,”她含糊地回答道。她略略埋下头看了看那只捏着纸团的手,忽然露出了报复的微笑。现在她决定了。

“今天又有人请吃饭?”母亲逼着再问一句。

“行里的同事,”她简单地答道。

“是给你们两个饯行罢?”

母亲的这句话刺伤了她。她脸一红,眉毛一竖。但是她立刻把怒气压住了,她故意露出满不在乎的微笑,点着头说:“是。”

她换了一件衣服,再化妆一下。她想跟他讲几句话。可是他还在睡梦中。她看了他一眼,然後装出得意的神气走出了房门。她还听见母亲在她後面叽咕,便急急地走下楼去了。

“你越说,我越要做给你看,本来我倒不一定要去,”她噘起嘴气恼地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