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宣掉转头看了看四周,几张桌子上客人的眼光全向着他的同学。他脸红了。
“快走罢。那些人都在看你,”他低声催促道。
“看我?让他们看罢,我们都是一样,”那个人抬起头望着他,两眼射出一种类似疯狂的眼光,“到冷酒馆来吃酒的就没有一个快活的人。你也一样。”汪文宣听见这句话,忽然打了一个寒噤。他仍旧低声在催促:“不要说了,我们走罢。”
“势利,势利,没有一个人不势利!”那个人只顾自己地说下去。“我把人看透了。我那些老朋友,一年前我结婚,他们还来吃过喜酒的,现在街上碰见,都不理我了。哼,钱,钱!”勉强做出轻蔑的笑容。“没有人不爱钱,不崇拜钱!我这个穷光蛋!你死罢,最好早点死,我活着有什麽意思!好!”忽然站起来:“我跟你去看看大嫂。我内人活着的时候就说过要到府上去拜望大嫂,现在──”说不下去开始抽泣了。
汪文宣拉着那个同学的膀子走出了酒馆。两个人在人行道上走了几步,同学忽然站住,说:“我不去了。”
“那麽你到哪里去呢?”他问。
“我也不知道。你不要管我,”那个人坚决地说。
“柏青,这样不行,你到我家里去住一晚罢,”他同情地劝道,又把那个人的膀子拉住。
“不!不!”那个人摇头说。
“柏青,你不能这样,你该记得你从前的抱负,你振作起来罢,”他痛苦地大声说。他只想哭。
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刚刚要转进他住的那条街,那个人忽然固执地大声说:“不,我要走。”又说:“你放我!”挣脱了他的手,那个人就跑下马路朝对面跑去。
“柏青!柏青!”他失望地唤着。他要跑过去追那个人。他听见一阵隆隆的声音,接着一声可怖的尖叫。他的眼睛模糊了,他彷佛看见一辆大得无比的大卡车在他的身边飞跑过去。
人们疯狂地跑着,全挤在一个地方。就在这个十字街口马上围了一大群人。他呆呆地走过去,站在人背後,什麽也看不见。但是他觉得一个可怖的黑影罩在他的头上。
“好怕人!整个头都成了肉泥,看得我心都紧了,”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说。
“我说像这样的地方,根本就不应该行驶卡车。这个月辗死好几个人了。前天在小十字辗死一位年轻太太,那才惨!车子也是逃掉了,还跌伤一个警察,”另一个声音说。
他醒了过来。他明白了。他恐怖地、痛苦地叫了一声。但是他的喉咙哑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他一脸。他心里难过得厉害。他浑身发冷。
他悄悄地离开人群走回家去。没有人注意他。只有一个声音伴送他到家。那个熟习的声音不断地嚷着:“我完了,我完了。”
他推开房门。电灯相当亮。妻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看书。她放下书抬起头看他,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亲热地问了一句:“你又到冷酒馆去了?”
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费力地吐出一句:“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
母亲从里屋跑出来,大声说:“宣,你回来了!”
“什麽梦?你怎麽了?休息一会儿罢,”妻温和地说。
他想答话。但是那声可怕的尖叫还在他的脑子里震响。他的精力竭尽了,他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来。他努力支持着。两对急切、关怀、爱怜的眼睛望着他,等待他的答话。他一着急,嘴动了,痰比话先出来,他的心在燃烧。
“血!血!你吐血!”两个女人齐声惊呼。她们把他搀到床前,让他躺下来。
“我完了,我完了,”他迷迷糊糊地念着那句可怕的话,脑子里还响着那声尖叫,眼泪像水似地流下来,他觉得他再没有力气挣扎了。他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第十四章
他一晚上不停地做着可怕的梦。早晨醒来,他疲倦,发烧,四肢无力,心神不安。
母亲和妻不再争吵了,她们一样亲切地看护着他。下午医生来给他诊病。是一位中医,还是妻去请来的。妻相信西医,主张请大川银行的医药顾问,可是母亲坚持着请中医。他不愿意得罪母亲,妻也只好让步。她到他服务的图书公司去替他请了病假,又到大川银行去为自己请一天假,然後去请医生。医生张伯情是他母亲的一位远亲,在这城里行医三四年,也还有一点名气,每次到他们家来诊病,除了车费外,并不另收诊费。他自己因为这个缘故,更赞成请中医诊病。“西药多贵!只要少花钱就好!我哪里来那些钱呢?”他这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