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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28)

作者:巴金

“可是小宣呢?可是小宣呢?我跟宣两个人你可以不管,小宣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不能丢开他啊!”母亲挣红脸,大声说。

他的眼光轮流地望着这两个女人的脸。他想说:“我都要死了,你们还在吵!”可是他不敢说出来。

“小宣有学校照顾他,用不着你们操心,”妻冷冷地说。

“好的,这样你可以跟着男朋友到处跑了。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妈!”母亲咬牙切齿地骂道。

“对不起,我不是你那样的人,我也不想活到你那样的年纪,”妻开始变脸色,大声回答。

“树生,你就让妈多说两句罢,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说不定过两天大难一来,大家都会──”他忍耐不住,终於痛苦地高声说了。他觉得头痛得厉害,便闭上嘴咬紧了牙齿。

“我并不要吵,是你母亲吵起来的,你倒应该劝劝她,”妻把头偏向一边,昂然说。

“我不要听你那些花言巧语,”母亲指着妻骂道。

“你们吵罢,你们吵罢,”他气恼地在心里说。她们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撞击,他觉得他的头快要炸开了,他再不能忍耐下去。他默默地走向房门。她们不理他。他走出门,一口气跑下楼去。

他走在人行道上,脑子里还是乱哄哄的。夜的寒气开始洗他的脸,他的脑子渐渐地清醒了。

“到哪里去呢?”他问自己,没有回答。他无目的地走着。他又到了那个冷酒馆的门前。

“你应该使自己忘记一切,”好像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说。他朝那个小店里面望。桌子都被客人占据了。只有靠里那张方桌比较空,只坐了一个客人,穿一件旧棉袍,头发长,脸黑瘦。那个人埋着头喝酒,不理睬旁人。“我去拚个位子,”他低声自语道,就走进去,在那个人的对面拉开板凳坐下来。

“来一杯红糟!”他大声说。堂倌送来一杯酒。他马上端起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进到肚里,一股热气冒上来,他受不住,打了一个嗝。

“文宣,”对面那个客人忽然抬起头来看他,唤他的名字。他呆呆地望着那张带病容的黑瘦脸,一时认不出是谁来。

“你认不得我?你吃醉了吗?连老同学──”那个人痛苦地笑了笑。

“柏青!你怎麽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睁大眼睛,吃惊地说,打断了那个人的话。相貌全变了,声音也哑了,两颊陷进那麽深,眼里布满了血丝。围着嘴生了一大圈短短的黑胡子。“你做了什麽事?还不到一个月!”他问着,他有点毛骨悚然了。

“我完了,我已经死了,”那个人嘶声回答,还勉强做出笑容,可是他笑得像在抽筋似的,牙齿黄得可怕。

“不要这样说,柏青,你是不是生过病?”他关心地问,他忘记了自己的苦恼。

“病在这里,在这里!”那个人用手指敲着前额说。

“那麽,你不要喝酒了,快回家去休息,”他着急地劝道。

“我要吃,吃了酒才舒服啊,”那个人狞笑地答道,却并不去动面前的酒杯,那里面还有大半杯酒。

“那麽你快喝乾,好回家去,”他催促道。

“家!我哪里还有家?你要我到哪里去?”那个人冷笑说。

“你住的地方,我陪你回去,”他说。

“我没有住的地方,我没有,我什麽也没有,”那个人生气地答道,突然端起杯子,把酒一口喝光了。“痛快!痛快!”他大声说。“我白读了一辈子书,弄成这种样子,真想不到!你知道我住在哪里?有时候我睡小客栈,有时候我就睡马路,我还在你们大门口睡过──”

“你喝醉了,不要多说,我们走罢,”他截断了那个人的话,一面站起来叫堂倌来把两个人的酒钱收了。他拉着那个人的膀子,接连说:“走,走。”

“我没有醉,我没有醉,”那个人不停地摇头说,不肯站起来。

“那麽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去,”他说。

“好罢,”那个人站起来,身子摇摆一下,又坐下了。“你先走罢,我多坐一会儿,”那个人痛苦地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

“那麽到我家去坐坐,树生还一直记挂你的太太,”他温和地说,刚说出“太太”两个字,他马上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便闭上嘴不作声了。

“你看我这样子怎麽能到你家里去!”那个人说,两腮略略动了一下,接着埋头看看自己的胸膛,右手五根手指在旧棉袍的油腻的前胸上敲了两下:“我穿这样的衣服。”摸摸下巴:“我这样的脸貌。”又摇摇头:“不,我不去。我已经死了,你的老同学唐柏青已经死了。我为什麽还要管这些?穿什麽衣服,住什麽地方,跟朋友有什麽关系呢?朋友们都不理我,也好,横竖我已经死了,死了。”最後勉强笑了笑:“你回去罢,不要理我。啊,刚才你还说,你们都记挂我内人。你们都记得她,我怎麽能够忘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