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熟人用脚踢著新碾盘说: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砦子上,却欢喜来到这大河边置产业;这是中寨王团总的,大钱七百吊!”
老船夫转著那双小眼睛,很羡慕的去欣赏一切,估计一切,把头点著,且对于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体的批评。后来两人就坐到那还未完工的白木条凳上去,熟人又说到这碾坊的将来,似乎是团总女儿陪嫁的妆奁。那人于是想起了翠翠,且记起大老託过他的事情来了,便问道: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几岁?”
“满十四进十五岁。”老船夫说过这句话后,便接著在心中计算过去的年月。
“十四岁多能干!将来谁得她真有福气!”
“有什麽福气?又无碾坊陪嫁,一个光人。”
“别说一个光人,一个有用的人,两隻手抵得五座碾坊!洛阳桥也是鲁班两隻手造的!……”这样那样的说著,表示对老船夫的抗议,说到后来那人自然笑了。
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两隻手将来也去造洛阳桥吧,新鲜事!”
那人过了一会又说:
“茶峒人年青男子眼睛光,选媳妇也极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时,我就说个笑话给你听。”
老船夫问:“是什麽笑话。”
那人说:“伯伯你若不多心时,这笑话也可以当真话去听咧。”
接著说的下去就是顺顺家大老如何在人家面前讚美翠翠,且如何託他来探听老船夫口气那麽一件事。末了同老船夫来转述另一回会话的情形。“我问他:『大老,大老,你是说真话还是说笑话?』他就说:『你为我去探听探听那老的,我欢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话!』我说:『我这口钝得很,说出了口收不回,老的一巴掌打来呢?』他说:『你怕打,你先当笑话去说,不会挨打的!』所以,伯伯,我就把这件真事情当笑话来同你说了。你试想想,他初九从川东回来见我时,我应当如何回答他?”
老船夫记前一次大老亲口所说的话,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顺顺也欢喜翠翠,故心裡很高兴。但这件事照规矩得这个人带封点心亲自到碧溪岨家中去说,方见得慎重其事。老船夫就说:“等他来时你说:老家伙听过了笑话后,自己也说了个笑话,他说:『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走法。大老走的是车路,应当由大老爹爹作主,请了媒人来正正经经同我说。走的是马路,应当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对溪高崖上,为翠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
“伯伯,若唱三年六个月的歌动得了翠翠的心,我赶明天就自己来唱歌了。”
“你以为翠翠肯了我还会不肯吗?”
“不咧,人家以为这件事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无有不肯呢。”
“不能那麽说,这是她的事呵!”
“便是她的事,可是必需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为在日头月光下唱三年六个月的歌,还不如得伯伯说一句话好!”
“那麽,我说,我们就这样办,等他从川东回来时要他同顺顺去说明白。我呢,我也先问问翠翠;若以为听了三年六个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请你劝大老走他那弯弯曲曲的马路。”
“那好的。见了他我就说:『大老,笑话吗,我已说过了。真话呢,看你自己的命运去了。』当真看他的命运去了,不过我明白他的命运,还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著紧紧的。”
“不是那麽说!我若捏得定这件事,我马上就答应了。”
这裡两人把话说妥后,就过另一处看一隻顺顺新近买来的三舱船去了。河街上顺顺吊脚楼方面,却有了如下事情。
翠翠虽被那乡绅女孩喊到身边去坐,地位非常之好,从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宁。挤在其他几个窗口看热闹的人,似乎皆常常把眼光从河中景物挪到这边几个人身上来。还有些人故意装成有别的事情样子,从楼这边走过那一边,事实上却全为得是好仔细看看翠翠这方面几个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只想藉故跑去。一会儿河下的炮声响了,几隻从对河取齐的船隻,直向这方面划来。先是四条船皆相去不远,如四枝箭在水面射著,到了一半,已有两隻船佔先了些,再过一会子,那两隻船中间便又有一隻超过了并进的船隻而前。看看船到了税局门前时,第二次炮声又响,那船便胜利了。这时节胜利的已判明属于河街人所划的一隻,各处便皆响著庆祝的小鞭炮。那船于是沿了河街吊脚楼划去,鼓声蓬蓬作响,河边与吊脚楼各处,都同时呐喊表示快乐的祝贺。翠翠眼见在船头站定摇动小旗指挥进退头上包著红布的那个年青人,便是送酒葫芦到碧溪岨的二老,心中便印著三年前的旧事,“大鱼吃掉你!”“吃掉不吃掉,不用你这个人管!”“好的,我就不管!”“狗,狗,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边那隻黄狗,已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便离了座位,在楼上各处找寻她的黄狗,把船头人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