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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18)

作者:沈从文

祖父望著翠翠乾笑著,“翠翠,大鱼咬你,大鱼咬你。”

翠翠因为对于这件事心中有了个数目,便仍然装著全不明白,只询问祖父,“爷爷,谁个人得到那个碾坊?”

“岳云二老!”祖父说了又自言自语的说,“有人羡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羡慕碾坊得到二老!”

“谁羡慕呢,爷爷?”

“我羡慕。”祖父说著便又笑了。

翠翠说:“爷爷,你喝醉了。”

“可是二老还称讚你长得美呢。”

翠翠说:“爷爷,你醉疯了。”

祖父说:“爷爷不醉不疯,……去,我们到河边看他们放鸭子去。可惜我老了,不能下水裡去捉隻鸭子回家焖紫薑吃。”他还想说,“二老捉得鸭子,一定又会送给我们的。”话不及说,二老来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著。翠翠也微笑著。

于是三个人回到吊脚楼上去。

第十一章

有人带了礼物到碧溪岨,掌水码头的顺顺,当真请了媒人为儿子向渡船的攀亲起来了。老船夫慌慌张张把这个人渡过溪口,一同到家裡去。翠翠正在屋门前剥豌豆,来了客并不如何注意。但一听到客人进门说“贺喜贺喜”,心中有事,不敢再待在屋门边,就装作追赶菜园地的鸡,拿了竹响篙刷刷的摇著,一面口中轻轻喝著,向屋后白塔跑去了。

来人说了些閒话,言归正传转述到顺顺的意见时,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惊惶的搓著两隻茧结的大手,好像这不会真有其事,而且神气中只像在说:“那好,那好。”其实这老头子却不曾说过一句话。

来人把话说完后,就问作祖父的意见怎麽样。老船夫笑著把头点著说:“大老想走车路,这个很好。可是我得问问翠翠,看她自己主意怎麽样。”来人走后,祖父在船头叫翠翠下河边来说话。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边,上了船,娇娇的问他的祖父:“爷爷,你有什麽事?”祖父笑著不说什麽,只偏著个白髮盈颠的头看著翠翠,看了许久。翠翠坐到船头,低下头去剥豌豆,耳中听著远处竹篁裡的黄鸟叫。翠翠想:“日子长咧,爷爷话也长了。”翠翠心轻轻的跳著。

过了一会祖父说:“翠翠,翠翠,先前来的那个伯伯来作什麽,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说:“我不知道。”说后脸同颈脖全红了。

祖父看看那种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远处望去,在空雾裡望见了十五年前翠翠的母亲,老船夫心中异常柔和了。轻轻的自言自语说:“每一隻船总要有个码头,每一隻雀儿得有个巢。”他同时想起那个可怜的母亲过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点隐痛,却勉强笑著。

翠翠呢,正从山中黄鸟杜鹃叫声裡,以及山谷中伐竹人砂砂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声音裡,想到许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与人对骂时四句头的山歌,造纸作坊中的方坑,铁工厂熔铁炉裡洩出的铁汁。耳朵听来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温习温习。她所以这样作,又似乎全只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桩事而起。但她实在有点误会了。

祖父说:“翠翠,船总顺顺家裡请人来作媒,想讨你作媳妇,问我愿不愿。我呢,人老了,再过三年两载会过去的,我没有不愿的事情。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来说。愿意,就成了;不愿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装作从容,怯怯的望著老祖父。又不便问什麽,当然也不好回答。

祖父又说:“大老是个有出息的人,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明白了,人来做媒的大老!不曾把头抬起,心忡忡的跳著,脸烧得厉害,仍然剥她的豌豆,且随手把空豆荚抛到水中去,望著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的流去,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

见翠翠总不作声,祖父于是笑了,且说:“翠翠,想几天不碍事。洛阳桥并不是一个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人来就向我说到这件事,我已经就告过他: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规矩!想爸爸作主,请媒人正正经经来说是车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对溪高崖竹林裡为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是马路,──你若欢喜走马路,我相信人家会为你在日头下唱热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温柔的歌,像隻洋鹊一样一直唱到吐血喉咙烂!”

翠翠不作声,心中只想哭,可是也无理由可哭。祖父再说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亲来了。老人说了一阵,沉默了。翠翠悄悄把头撂过一些,祖父眼中业已酿了一汪眼泪。翠翠又惊又怕怯生生的说:“爷爷,你怎麽的?”祖父不作声,用大手掌擦著眼睛,小孩子似的吉吉笑著,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