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心中乱乱的,想赶去却不敢去。
雨后放晴的天气,日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儿力量。溪边芦苇水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荣滋茂,带著一分有野性的生气。草丛裡绿色蚱蜢各处飞著,翅膀搏动空气时窸窸作声。枝头新蝉声音虽不成调却已渐渐宏大。两山深翠逼人的竹篁中,有黄鸟与竹雀杜鹃交递鸣叫。翠翠感觉著,望著,听著,同时也思索著:
“爷爷今年七十岁……三年六个月的歌──谁送那隻白鸭子呢?……得碾子的好运运气,碾子得谁更是好运气?……”
痴著,忽地站起,半簸箕豌豆便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从水中捞起时,隔溪有人喊过渡。
第十二章
翠翠第二天在白塔下菜园地裡,第二次被祖父询问到自己主张时,仍然心儿忡忡的跳著,把头低下不作理会,只顾用手去掐葱。祖父笑著,心想:“还是等等看,再说下去这一畦葱会全掐掉了。”同时似乎又觉得这其间有点古怪处,不好再说下去,便自己按捺住言语,用一个做作的笑话,把问题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气渐渐的越来越热了。近六月时,天气热了些,老船夫把一个满是灰尘的黑陶缸子从屋角隅裡搬出,自己还匀出閒工夫,拼了几方木板作成一个圆盖,又锯木头作成一个三脚架子,且削刮了个大竹筒,用葛籐繫定,放在缸边作为舀茶的家具。自从这茶缸移到屋门溪边后,每早上翠翠就烧一大锅开水,倒进那缸子裡去。有时缸裡加些茶叶,有时却只放下一些用火烧焦的锅巴,乘那东西还燃著时便抛进缸裡去。老船夫且照例准备了些发痧肚痛治疱疮疡子的草根木皮,把这些药搁在家中当眼处,一见过渡人神气不对,就忙匆匆的把药取来,善意的勒迫这过路人使用他的药方,且告人这许多救急丹方的来源,(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从城中军医同巫师学来的)。他终日裸著两隻膀子,在溪中方头船上站定,头上还常常是光光的,一头短短白髮,在日光下如银子。翠翠依然是个快乐人,屋前屋后跑著唱著,不走动时就坐在门前高崖树荫下吹小竹管儿玩。爷爷彷彿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似乎忘掉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来探口气了,依然是同从前一样,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翠翠身上去,打发了媒人上路。回头又同翠翠谈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结果。
老船夫猜不透这件事在这什麽方面有个疙瘩,解除不去,夜裡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种沉思裡去,隐隐约约体会到一件事情──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想到了这裡时,他笑了,为了害怕而勉强笑了。其实他有点忧愁,因为他忽然觉得翠翠一切全像那个母亲,而且隐隐约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通的命运。一堆过去的事情蜂拥而来,不能再睡下去了,一个人便跑出门外,到那临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听河边纺织娘和一切虫类如雨的声音,许久许久还不睡觉。
这件事翠翠自然是注意不及的,这小女孩子日裡儘管玩著、工作著,也同时为一些很神秘的东西驰骋她那颗小小的心,但一到夜裡,却甜甜的睡眠了。
不过一切皆得在一份时间中变化。这一家安静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连而来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静空气完全打破了。
船总顺顺家中一方面,则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傩送二老同时也让他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这一对难兄难弟原来同时爱上了那个撑渡船的外孙女。这事情在本地人说来并不希奇,边地俗话说:“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日月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有钱船总儿子,爱上一个弄渡船的穷人家女儿,不能成为希罕的新闻,有一点困难处,只是这两兄弟到了谁应娶得这个女人作媳妇时,是不是也还得照茶峒人规矩,来一次流血的挣扎?
兄弟两人在这方面是不至于动刀的,但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懦怯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个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隻新船,在新船旁把一切心事全告给了弟弟,且附带说明,这点爱念还是两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著,把话听下去。两人从造船处沿了河岸又走到王乡绅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说:
“二老,你运气倒好,作了王团总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应当接那个老的手来划渡船了。我欢喜这个事情,我还想把碧溪岨两个山头买过来,在界线上种大南竹,围著这一条小溪作为我的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