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把搁在船头的东西一一估记在眼裡,不见了酒葫芦。翠翠嗤的笑了。
“爷爷,你倒大方,请副爷同船上人吃酒,连葫芦也吃到肚裡去了!”
祖父笑著忙作说明:
“哪裡,哪裡,我那葫芦被顺顺大伯扣下了,他见我在河街上请人喝酒,就说:『喂,喂,摆渡的张横,这不成的。你不开槽坊,如何这样子!你要作仁义大哥梁山好汉,把你那个放下来,请我全喝了吧。』他当真那麽说,『请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芦放下了。但我猜想他是同我闹著玩的。他家裡还少烧酒吗?翠翠,你说,是不是?……”
“爷爷,你以为人家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开玩笑吗?”
“那是怎麽的?”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为你请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芦,不让你请人把酒喝完。等等就会派毛伙为你送来的,你还不明白,真是!──”
“唉,当真会是这样的!”
说著船已拢了岸,翠翠抢先帮祖父搬东西回家中,但结果却只拿了那尾鱼,那个花褡裢;褡裢中钱已用光了,却有一包白糖,一包小芝麻饼子。
两人刚把新买的东西搬运到家中,对溪就有人喊过渡,祖父要翠翠看著肉菜免得被野猫拖去,争著下溪去做事,一会儿,便同那个过渡人嚷著到家中来了。原来这人便是送酒葫芦的。只听到祖父说:“翠翠,你猜对了。人家当真把酒葫芦送来了!”
翠翠来不及向灶边走去,祖父同一个年纪青青的脸黑肩膊宽的人物,便进到屋裡了。
翠翠同客人皆笑著,让祖父把话说下去。客人又望著翠翠笑,翠翠彷彿明白为什麽被人望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走到灶边烧火去了。溪边又有人喊过渡,翠翠赶忙跑出门外船上去,把人渡过了溪。恰好又有人过溪。天虽落小雨,过渡人却分外多,一连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做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处。不知怎麽的,从城裡被人打发来送酒葫芦的,她觉得好像是个熟人。可是眼睛裡像是熟人,却不明白在什麽地方见过面。但也正像是不肯把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著这来人的身分。
祖父在岩坎上边喊:“翠翠,翠翠,你上来歇歇,陪陪客!”本来无人过渡便想上岸去烧火,但经祖父一喊,反而不上岸了。
来客问祖父“进不进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说“应当看守渡船”。两人又谈了些别的话。到后来客方言归正传:
“伯伯,你翠翠像个大人了,长得很好看!”
撑渡船的笑了。“口气同哥哥一样,倒爽快呢。”这样想著,却那麽说:“二老,这地方配受人称讚的只有你,人家都说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全是特为颂扬你这个人好处的警句!”
“但是,这很不公平。”
“很公平的!我听船上人说,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门下面白鸡关滩口出了事,从急浪中你援救过三个人。你们在滩上过夜,被村子裡女人见著了,人家在你棚子边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机会吃我们!我们烧了一大堆火,吓住了牠们,才不被吃!”
老船夫笑了,“那更妙!人家说的话还是很对的。狼是只吃姑娘,吃小孩,吃十八岁标緻青年,像我这种老骨头,牠不要吃,只嗅一嗅就走开的!”
那二老说:“伯伯,你到这裡见过两万个日头,别人家全说我们这个地方风水好,出大人,不知为什麽原因,如今还不出大人?”
“你是不是说风水好应出有大名头的人?我以为这种人不生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不碍事。我们有聪明、正直、勇敢、耐劳的年青人,就够了。像你们父子兄弟,为本地增光彩已经很多很多!”
“伯伯,你说得好,我也是那麽想。地方不出坏人出好人,如伯伯那麽样子,人虽老了,还硬朗得同棵楠木树一样,稳稳当当的活到这块地面,又正经、又大方,难得的咧。”
“我是老骨头了,还说什麽。日头、雨水,走长路,挑份量沉重的担子,大吃大喝,挨饿受寒,自己分上的都拿过了,不久就会躺到这冰凉土地上喂蛆吃的。这世界有得是你们小伙子分上的一切,好好的干,日头不辜负你们,你们也莫辜负日头!”
“伯伯,看你那麽勤快,我们年青人不敢辜负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