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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事(42)

作者:林海音

宋妈照样地替我们四个人打水洗澡,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扑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样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没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连儿的歌儿了,光用扇子扑呀扑呀搧着他们睡了觉。一切都照常,不过她今天没有吃晚饭,把她的丈夫扔在门道儿里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巴达巴达的抽着旱烟袋。小驴大概饿了,牠在地上卧着,忽然仰起脖子一声高叫,多麽难听!黄板儿牙过去打开了一袋子乾草,牠看见吃的,一翻滚,站起来,小蹄子把爸爸种在花池子边的玉簪花给踩倒了两三棵。驴子吃上乾草子,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黄牙齿露着。怪不得,奶妈的丈夫像谁来着,原来是牠!宋妈为什麽嫁给黄板儿牙,这蠢驴!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朝窗外看去,驴没了,地上留了一堆粪球,宋妈在打扫。她一抬头看见了我,招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来,宋妈跟我说:

“英子,别乱跑,等会跟我出趟门,你识字,帮我找地方。”

“到哪儿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门那一带去找找──”说着她又哭了,低下头去,把驴粪撮进畚箕里,眼泪掉在那上面,“找丫头子。”

“好的。”我答应着。

宋妈和我偷偷出去的,妈妈哄着弟弟他们在房里玩。出了门走不久,宋妈就後悔了:

“应当把弟弟带着,他回头看不见我准得哭,他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我呀!”  就是为了这个,宋妈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我这时仗着胆子问:

“小栓子怎麽死的?宋妈。”

“我不是跟你说过,冯村的後坡下有条河吗……”

“是呀,你说,叫小栓子放牛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就顾得玩水。”

“他掉在水里死的时候,还不会放牛呢,原来正是你妈妈生燕燕那一年。”

“那时候黄板──嗯,你的丈夫做什麽去了?”

“他说他是上地里去了,他要不是上後坡草棚里耍钱去才怪呢!准是小栓子饿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给他轰出来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後坡的河里去。”

“还有,你的丈夫为什麽要把小丫头子送给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吗?反正是个姑娘不值钱。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头子,我不要也罢。现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来,要花钱就花吧。”宋妈说。

我们从绒线胡同走,穿过兵部洼,中街、西交民巷,出东交民巷就是哈德门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话。

“宋妈,你到我们家来,丢了两个孩子不後悔吗?”

“我是後悔──後悔早该把俺们小栓子接进城来,跟你一块儿念书认字。”

“你要找到丫头子呢,回家吗?”

“嗯。”宋妈瞎答应着,她并没有听清我的话。

我们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国银行门口,宋妈在石阶上歇下来,过路来了一个卖吃的也停在这儿。他支起木架子把一个方木盘子摆上去,然後掀开那块盖布,在用黄色的面粉做一种吃的。

“宋妈,他在做什麽?”

“啊?”宋妈正看着砖地在发愣,她抬起头来看看说,“那叫驴打滚儿。把黄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绿豆粉里滚一滚,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东西起名叫“驴打滚儿”,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点点头,宋妈掏出钱来给我买了两个吃。她又多买了几个,小心的包在手绢里,我说:

“是买给丫头子的吗?”

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了热闹的哈德门大街了,但是往哪边走?我们站在美国同仁医院的门口。宋妈的背,汗湿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两肩头抖落着,一边东看看,西看看。

“走那边吧”,她指指斜对面,那里有一排不是楼房的店铺。走过了几家,果然看见一家马车行,里面很黑暗,门口有人闲坐着。宋妈问那人说:

“跟您打听打听,有个赶马车的老大哥,跟前有一个姑娘的,在您这儿吧?”

那人很奇怪的把宋妈和我上下看了看:

“你们是哪儿的?”

“有个老乡亲托我给他带个信儿。”

那人指着旁边的小胡同说: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宋妈很兴奋,直向那人道谢,然後她拉着我的手向胡同里走去。这是一条死胡同,走到底,是个小黑门,门虽关着,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有两三个孩子在玩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