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超越悲欢的童年 齐邦媛
林海音在民国三十七年由她的第二故乡北平回到光复後的台湾。当那艘只有几百吨的船驶入青山环绕的基隆港时,她的心中必有一种与同船旅客不同的强烈的感动。因为她是回到父母生长的故乡来了。
她在“绿藻与咸蛋”小说集的序里说:“我几乎是从上了岸起,就先找报纸杂志看,就先弄个破书桌开始写作。”在这个书桌上开始了一个文人最丰富的一生。她不仅写下了多篇必能传世的小说和散文;也曾成功地主编联合报副刊十年,提升了文艺副刊的水准与地位;更进而自己创办纯文学出版社,发掘、鼓励了无数的青年作家。
林海音作品中所呈现的是一个安定的、正常的、政治不挂帅的社会心态。她的小说集“城南旧事”、“烛芯”和“婚姻的故事”中多篇是追忆她童年居住北平城南的景色和人物。其中如“惠安馆”和“驴打滚儿”等篇,虽是透过童稚的眼睛看大人的世界,却更启人深思。由於孩子不诠释,不评判,故事中的人物能以自然、真实的面貌出现,扮演他们自己喜怒哀乐的一生。“金鲤鱼的百□裙”和“烛”进一层探讨女子在不合理的婚姻中抑郁终生的悲剧。她的长篇小说“晓云”写的是台湾的一个自主自立的现代女子,“暗中摸索”人生与爱情。作者常用近似意识流的自叙法和象徵性手法,故事的发展和她内心的困惑有平衡的交代。文字风格的超逸,给全书抒情诗的情调。晓云的处境引起的同情反而多於道德的评判了。
在这本短篇小说集里,“惠安馆”、“我们看海去”、“兰姨娘”和“驴打滚儿”四篇都可以单独存在,它们都自有完整的世界。但是加上了前面两篇和後面两篇,全书应作一本长篇小说看。作者自己在“冬阳 童年 骆驼队”一文中即说:“收集在这里的几篇故事,是有连贯性的。”读完全书後,我们看出不仅全书故事有连贯性,时间、空间、人物的造型、叙述的风格全都有连贯性。
贯穿全书的中心人物是英子。时间是民国十二年开始。英子由一个七岁的小女孩长大到十三岁。书中故事的发展循着英子的观点转变。故事虽是全书骨骼,她的观察却给它血肉。英子原是个懵懂好奇的旁观者,观看着成人世界的悲欢离合,直到爸爸病故,她的童年随之结束,她的旁观者身分也至此结束,在十三岁的年纪“开始负起了不是小孩子该负的责任”。人生的段落切割得如此仓卒,更衬托出无忧无虑的童年欢乐的短暂可贵。但是童年是不易写的主题。由於儿童对人生认识有限,童年的回忆容易陷入情感丰富而内容贫乏的困境。林海音能够成功地写下她的童年且使之永恒,是由於她选材和叙述有极高的契合。
偌大的北平城,跨越了极深广的时空的古城,在一个孩子的印象里却只展示了它亲切的一角──城南的一些街巷,不是旧日京华的遗迹,却是生生不息的现实生活,活得热热闹闹的。英子的家已经有了四个妹妹和两个弟弟,胡同口还有“惠安馆”中的疯姑娘和苦命的妞儿。她们传奇性的结局是故事,但是却不是阴黯的故事。作者将英子眼中的城南风光均匀地穿插在叙述之间,给全书一种诗意。读後的整体印象中,好似那座城和那个时代扮演着比人物更重的角色。不是冷峻的历史角色,而是一种亲切的、包容的角色。“城南旧事”若脱离了这样的时空观念,就无法留下永恒的价值了。读者第一遍也许只看故事,再回头看看,会发现字里行间另有系人心处。林海音的文笔最善写动作和声音,而她又从不滥用渲染,不多用长句,淡淡几笔,情景立现。因此看似简单的回忆,却能深深地感动人。有了这样的核心,这些童年的旧事可以移植到其他非特定的时空里去,成为许多人共同的回忆了。
作者对声音的敏锐反应延长到她对语言的敏感。和一切在北平城里长大的人一样,英子常常批评外地人的北京话。譬如她说来自台湾的父亲将惠安馆读作“飞安馆”,母亲读作“灰娃馆”,而来自河北顺义县的宋妈读成“惠难馆”。她的母亲教她数数目,准备上小学:“听我给你算,二俗,二俗录一,二俗录二,二俗录三……”她与家人大笑起来,说:“妈,你的北京话,我饭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又如她先说:“妈的北京话说得这麽流利了,但是,我笑了:『妈,是傻丫头,傻,尸丫傻,不是□丫洒。我的洒妈妈!』”这样的例子甚多,它们给叙述增添了极生动的情趣,因此即使是悲苦的故事也得免於灰黯。这原是孩子眼中的世界,它自有一份掩不住的生机,林海音用文字呈现了散文诗的节奏。